两位领袖
4月14日,行程上说,这天我们要去桧昌郡的中国志愿军烈士陵园扫墓,那里有毛岸英像,安葬着一百多名中国年轻人。
但这天早晨,绿色大巴车驶上马路,跟所有的朝鲜人汇流,在开启新的一天之前,先奔向同一个地方——万寿台大纪念碑处的伟人铜像。由于15日便是金日成的诞辰——“太阳节”,朝鲜人民14日起就开始瞻仰铜像。
清晨的平壤大街上,最忙碌的是路边卖花的小板房。在飞来的航班上,我学到的最有用的知识,便是识别“金正日花”——飞机的电视里,这种鲜红的大花朵勾勒出朝鲜半岛的形状。如果人们只带一枝花去敬拜,那通常是一大朵“金正日花”。我们准备在烈士陵园献上的花篮,也是以这种大红花为中心的。
虽然我们被导游小金亲切地称为“红色网友同志们”,但他对组织纪律性的强调一刻也不放松。到达之前,金导就嘱咐:不要模仿伟人动作,拍照要拍铜像的全身,不要吸烟,要肃穆。
广场上的人群形成方阵,手捧鲜花,逐批上前敬礼。我们团队是最势单的一批,迎着前面方阵退下来的人潮。他们自觉地避让,与我们保持一定距离,从两旁流动着退去,耳边碾压过轰隆隆的脚步声,满眼黑灰色,看不清面孔。
W是团队中金导最担心的一个。金导常在“赴朝旅游温馨提示”中使用“不要像W先生那样大声说话”之类的句型。
在两尊高耸的领袖铜像前,W嘀咕了一句:“谁是爸爸?”
跟团队中的绝大部分人一样,W是毛泽东主义者,中共党员;但同时,他也是基督徒。复杂的身份很让其他团友困惑。铜像前的问话不是W唯一一次让团友们紧张汗颜。他在瞻仰烈士壁画的时候问:杨根思是不是那个烧炭的?旁人答他:那是张思德,在延安。
合影时,领队先生掏出乌有之乡的红旗,刚欲拉张开来,见金导一摆手,赶紧收了起来。
关于朝鲜人民对领袖的感情,金导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一次,各国记者来平壤采访,看到领袖铜像旁有位小姑娘在打扫卫生——她是小学生,利用课余时间义务劳动,跟这个国家的其他公民一样。一位韩国(金导的原话是“南朝鲜”)记者上前问她:金日成主席铜像有多重?小姑娘的回答“感动了现场所有的记者”:“金日成主席铜像的重量是把整个朝鲜民族的心脏合起来的重量一样重。”
听到这里,红色网友们爆发出掌声。
金导说:“金日成主席逝世后,我们朝鲜连续5年水灾,朝鲜老百姓的民间传说是,我们朝鲜人民没有拥戴好照顾好国家领导人金日成主席,所以天也对金日成主席的逝世悲痛欲绝,天哭得不成样子。”
我们的大巴在平壤市内穿行,金导两次让大家观看永生塔,上书朝文“伟大的金日成同志和金正日同志永远和我们在一起”。1995年7月8日,金日成逝世后,金正日继位,他从那时起一直穿着的普通旧棉袄被朝鲜人民铭记在心。当他于2011年12月17日,因病逝世在去工厂现场指导的路上时,朝鲜人民把他的名字加入永生塔,跟他的父亲在一起。原本只有一尊塑像或一张照片的地方,都变成了双。
据金导说,金正日辞世当天,国家没有立刻公布死讯,是因为金正恩元帅说:今天是星期天,要是这么悲痛的消息告诉老百姓告诉人民的话,我国人民就休息不好,所以我们就星期一再告诉全国人民。
车行畅通但颠簸,3个多小时后,我们来到桧昌郡。这里是矿区,流淌的溪水是金色的。金水沿岸是绵延的宣传牌、五颜六色的标语和群众画像、火炬、锄头、拳头、枪杆子,几乎所有的标语都热衷于以“!”结束。
从烈士陵园出来时已是中午,矿山的广播里播放着金日成的革命事迹,以迎接太阳节的到来。
这里到处都是伟人像。
它们高挂在房屋的墙壁上。画像上端比下端厚,画像与墙壁形成角度,以俯视的姿态观照全屋——领袖注视着你。
它们矗立在街角。绿色大巴行驶中,隔几分钟就又看见领袖笑眯眯地望着你,常让人产生原地打转的错觉。
大巴渐渐驶入万景台地区,沿路密集的朝鲜人再次出现,军人们一半的上衣用来别戴军功章,他们在太阳节来临之际,再次瞻仰金日成故居,那栋守墓人(金日成的祖父)的房子,伟大领袖14岁前生活的地方。早春尚寒,宣传画上多次看到的花团锦簇的景象没有出现,但故居非常整洁、明亮、完好,甚至崭新。故居门口,鲜花编织的花环摆出朝文“永生”二字。
三扇橱窗
除了景点,我们能有限地活动并与普通朝鲜民众接触的,只有一所学校,以及饭店和地铁。
抵达平壤第一天,金导带我们参观六九中学,他说这是一所普普通通的中学,因金日成主席在6月9日这天来此视察而得名;金正日将军也来这里指导过工作。下车时,领队对金导说:这是我第五次来这里了。这位先生此前8次带队赴朝。
我们参观了校史展览室、生物实验室、标本室和文艺礼堂。奇怪的是,这些屋子都拉着窗帘。经过操场去文艺礼堂时,我听见一群踢球的男孩子中传出一个羞怯的声音:“你好。”我朝他们漫无目的地点点头,他们爆发出一阵笑声。
相较之下,礼堂里表演的孩子们,更能自如迎接来访者。女孩子穿着高跟鞋,舞台上只有架子鼓手是男孩子。他戴着红领巾,敲打得舒展。在他斜对角,靠近舞台外延的幕布后,有一支同样的鼓槌——后备鼓手也在敲打着想象中的乐器。
歌曲一首接一首。每曲终了,D爷爷都会高喊一声:“交思密达(朝语“好”)!”
一位合唱队的女孩走下舞台,拉起我的手,我只好笨拙地跟她一起跳舞。她的手冰凉,也没有任何眼神交流,甚至不笑。其他队友跟孩子们共舞得很开心,大家在《共产主义接班人》的中文歌声中合影留念。队友们拿出糖果、文具等纪念品分发的时候,鼓手还没停下演奏,纪念品被放在他眼前的地上,他露出见惯不怪的笑。
分发完毕,团友们在金导的招呼下离开礼堂,直到走下二楼,乐声仍未停止。
从桧昌郡回来那天,金导带大家坐地铁。我们从复兴站上车,坐一站地,在光荣站下车。金导说,平壤地铁是一票制,单程5朝币(合人民币3毛)。乘扶梯下沉入站,用了2分34秒,一百多米深。候站处有大理石柱子,雕花的棚壁,五彩的画——领袖身着风衣,带着身穿鲜亮服装的各行各业者,意气风发,奔赴建设。
加拿大动画制作者盖德利斯勒曾在画作《平壤》里,将这里称为“地下宫殿”——“用来宣扬公共交通的荣光。”“随处可见华丽的壁画,将一个在我看来十分单调的现实打扮得美丽多姿。”“在一个没有足够电力来点亮红绿灯的城市,地铁站却像拉斯维加斯一样灯火辉煌。”
盖德利斯勒观察的平壤稍微过时了,这里的红绿灯的电力已经充足。只是路灯会在晚上11点熄灭,居民楼和我们居住的酒店会在午夜断电。在入住酒店的第一天,时钟刚过午夜,从窗口望出去,密度极高的大排居民楼变成深山的黑,只有它前面的领袖画像墙,永远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