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野菜》
1924年,周作人曾写过一篇散文,名叫《故乡的野菜》,描写了荠菜、黄花麦果、紫云英等江南野菜,这些亦是我非常熟悉的四川野菜。其中关于荠菜,周作人写到,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
“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
(荠菜开的小花很有特色)
(荠菜嫩芽)
(黄花麦果,又叫鼠曲草,在我们老家叫雀儿花)
我年少时读到此段几乎要击节而赞,因为我们小时候也常常在河滩采摘荠菜的小铃铛状花茎玩,偶尔还扎成小束成笤帚状,带回家扫灶台,因为我的老家也有民间传说,三月三用荠菜花扫了灶台,一年都不会招蚂蚁。而且我外婆也曾经给我讲过把荠菜花戴在头发上能亮眼睛的传说,至今印象深刻。
归有光写《项脊轩志》中有一句,
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我给我家的小朋友讲到荠菜花的故事,他们也好奇的问我,什么是
灶台啊?
(紫云英,开花如小球)
(苜蓿嫩芽,焯水之后可以清炒,也可以煮汤)
1992年汪曾祺也写了一篇同名散文,记述自己家乡的野菜(周为浙江绍兴人,汪为江苏高邮人,都属于包邮区)。既是同名之作,则隐隐有向苦雨斋斋主致敬或同台竞技之意,其中意趣值得玩味。
汪文中关于荠菜是如此描述,
“荠菜焯过,碎切,和香干细丁同拌加姜米,浇以麻油酱醋,或用虾米,或不用,均可。这道菜常抟成宝塔形,临吃推倒,拌匀。拌荠菜总是受欢迎的,吃个新鲜。凡野菜,都有一种园种的蔬菜所缺少的清香。”
多年前我在江南出差,就曾吃过荠菜香干,与汪老文中所述做法完全一致,除了野菜的清香,当时吃起来还有一种非常亲切的滋味,宛如老友见面。
(汪老文中的莼菜,我在马湖吃过)
汪文中除了写荠菜,还提到了莼菜,但是语焉不详,应该就是我在马湖吃过的那种莼菜。
文中写到,
第一次喝莼菜汤是在杭州西湖的楼外楼,一九四八年四月。这以前我没有吃过莼菜,也没有见过。我的家乡人大都不知莼菜为何物。但是秦少游有《以莼姜法鱼糟蟹寄子瞻》诗,则高邮原来是有莼菜的。诗最后一句是“泽居备礼无麋鹿”,秦少游当时盖在高邮居住,送给苏东坡的是高邮的土产。高邮现在还有没有莼菜,什么时候回高邮,我得调查调查。高邮现在到底还有没有莼菜,可惜汪老后来没有下文了,但是江苏太湖的莼菜,在四川马湖也有生长,细细思之这是多么妙趣的事。
我曾在马湖摘过莼菜也吃过莼菜,在
《高山上的一颗眼泪》中也分享过当时的情景,
“采了片刻,我们对昨晚那碗莼菜羹为什么卖这么贵,也就释然了。据《晋书·张翰传》载,张季鹰(张翰,字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莼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后人常用“莼羹鲈脍”为辞官归乡的典故。《世说新语·识鉴》上也记载了这个故事。所以别看这么小巧的一份菜蔬,在魏晋名士的心目中,它的分量却比高官名爵还要厚重。”
(马齿苋,通常用于焯水之后凉拌)
汪曾祺是我很喜爱的作家,他的文章真诚有趣,比如马齿苋也是我们四川常吃的野菜,以凉拌为主,但是汪老不光写如何吃马齿苋,在《故乡的食物》一文中还专门写了一段马齿苋的花,“马齿苋开花,花瓣如一小囊。我们有时捉了一个哑巴知了—知了是应该会叫的,捉住一个哑巴,多么扫兴!于是摘了两个马齿苋的花瓣套住它的眼睛——马齿苋花瓣套知了眼睛正合适,一撒手,这知了就拼命往高处飞,一直飞到看不见。”评论家说这是闲笔,而好看亦好看在此处。
(开花很像米老鼠的竹叶菜)
四川的野菜,除了周、汪在两篇散文中提及的广为周知,几乎遍布全国的那几种,值得一记的还有竹叶菜、藠头,蕨菜,折耳根以及椿芽等。
竹叶菜属鸭跖草科植物,又名鸭跖草或竹节菜,叶对生,形如竹叶而略宽,恰如其名。竹叶菜生于田野阴湿地或山坡背阴处,夏日开蓝色小花如蝴蝶,端视良久,其花又像米老鼠,两片蓝碧可爱的花瓣像米奇的大耳朵,淡黄色的花蕊如微翘的鼻头。李时珍说竹叶菜处处平地有之,3~4月出苗,嫩时可食。确实在四川的农村几乎到处都有,三四月间采摘嫩芽洗净沥干,与蒜末同炒,清新爽口,让人难忘。
(藠头和苦藠)
藠头我小时候在郊外的山坡上挖过。藠头就是古人所说的薤,在《尔雅》中已经有所记载。葱、蒜、韭、薤都是非常辛辣的食物,所以藠头也和折耳根一样,味道浓烈,个性突出,属于爱的人非常爱,吃不惯的人闻着都难受的菜蔬。在我家附近的菜市场时常有卖,我偶尔买来泡泡菜或者切片炒腊肉,经常遇到有好奇的顾客问老板,这是什么菜。可见现在吃的人越来越少了,认识的人也不多。
《思州府志》亦载,“薤俗名藠头,小者名苦藠,大者名鹅腿藠,山薤或即苦藠。”藠头更像葱头所以形似鹅腿而微,苦藠则浑圆而更像独蒜,苦藠拿来炖猪肚包鸡,算是四川的一道特色菜。
猪肚整块不切,内外翻洗干净,与姜片同煮三五分钟,凉水浸泡去腥后刮净筋膜捞出晾干备用;土鸡切块,同姜片焯水去血水后捞出沥干备用;苦藠去皮洗净,与鸡块同塞入整块猪肚中,用竹签扎好猪肚封口,放入清水中加几片老姜炖两个小时左右,汤中放盐即可起锅。撒上葱花先喝碗清汤,汤色清澈而微黄,在白瓷碗中清清爽爽如早春绿茶。随即切开猪肚,则鸡肉苦藠均已烂熟,咕噜涌出,瞬时浓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折耳根炒腊肉)
椿芽、折耳根虽然也算野菜,但现在已经大规模种植了。
椿芽烘蛋是四川人爱吃的“新缺物”,椿芽虽贵,但是每次所需不多,一二两椿芽剁碎,打上两三个鸡蛋,铁锅中菜籽油烧热,简简单单煎上一盘,也算是春天必吃的一道时令菜。椿芽还可以用于拌菜,尤以椿芽拌白肉为佳。乐山夹江马村水库旁有家专做鱼头的小店,二三十年生意持续火爆,秘诀就在于配料中使用了大量的椿芽末,他家有个大冰柜,专门用来冻椿芽,以备四时之需。
折耳根嫩芽、老根,均有不同吃法。
嫩芽常用于与煮熟的嫩胡豆同拌,此外或凉拌后裹春卷,或切段后炒腊肉,均为美味。
老根常用于炖骨头汤,或切碎做火锅调料、蘸碟。折耳根切末做蘸碟,这一吃法似乎是从贵州或重庆传过来的,我记得以前的火锅没有这一调料。
(蕨菜及其生长环境,成都人卷春卷喜欢用蕨菜)
还有蕨菜,小时候春游或者上坟的时候常在山野背阴处摘上一两把嫩芽,回家焯水后凉拌吃。现在菜市场一直有卖,从腊月到暮春,成都各大菜市场均有摊贩用面团现扯薄饼,将蕨菜、胡萝卜丝、折耳根、莴笋丝、海带丝等十余种素菜以熟油辣椒拌之,卷入薄饼同食。春季四川人喜欢带上薄饼及拌好的素菜,出去春游赏花野餐或者上坟的时候卷入薄饼分食。属于很有仪式感和季节性的一道凉菜。
(下面我请出四川乃至全国野菜届的扛把子、天花板——荨麻,谁赞成?谁反对?)
还有四川野菜届的扛把子乃至算得上全国野菜届的天花板——荨麻。
很多人诧异,这个东西也敢吃?
荨麻在四川又叫火麻,属于野外常见的一种杂草,一不小心碰到就会蜇人,皮肤被蜇到之处马上会起细密的水泡,瘙痒刺痛令人难耐。行人见了,唯恐避之不及。但荨麻确实能吃,而且我小时候还吃过。
我记得外婆有次用剪刀小心地剪了很多荨麻的嫩叶回来,略微淘洗,然后用长长的筷子从水盆中挑出荨麻,放在簸箕里晾干,外婆千叮万嘱让我远离。然后转身用老灶炖了一只老母鸡,清水炖鸡,什么也没放,待鸡汤炖好之后她再用筷子挟入荨麻,荨麻茎叶上的绒毛小刺入锅后立刻酥软,略炖几分钟即成。随后外婆给我盛了一碗荨麻鸡汤,汤色黄中带绿,我鼓起胆子尝了一口,鸡汤的丰腴中带着草木的清新,味道确实鲜美无比。
荨麻据说有祛风通络,平肝定惊,消积通便,解毒之功效。
外婆年轻时积劳成疾,我知道她一直有风湿病,幼时我还曾偷喝过她用拐枣泡在土罐中的药酒,据说也是祛风湿的。
乐府古诗《薤露》唱曰: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转眼间,外婆已经离开我们快10年了,想起我所知野菜,差不多有大半是她老人家教我认识的。
呜呼哀哉!
[
本帖最后由 c和弦 于 2023-3-19 12:0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