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 2023-01-14 10:06 IP属地: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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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2月14日,情人节当晚,联邦调查人员包围了兰伯西美国办公室,拿走了全部电脑,带走了约5TB的数据,以及3000万页的文件。
其中包括一份归档的秘密报告,是立普妥仿制药的配方,封皮上写了硕大的几个字:
不要交给美国药监局
Do Not Give to FDA.
3月,检察官告诉小萨,他们掌握了充足的证据,可以对兰伯西提起诉讼了。
美国药监局计划动用一种罕见的严厉手段来惩罚兰伯西:因为发现了犯罪行为,所以要对其实施“申请诚信政策”(Application Integrity Policy)。
根据这项政策,药监局可以封杀一家公司所有的药品申请,直到外部审计员确认其数据合法合规。
兰伯西再想申请一款新药,必须证明产品不存在任何欺诈。
但是接下来,美国药监局出现了滑稽的一幕又一幕:
一批人希望给兰伯西定罪,另一批人认为兰伯西这些行为都不构成启动“申请称新政策”的理由——比方说,谁规定企业一定得永久保存数据了?
办案人员发现,一些药监局的印度裔员工开始有事没事跑到他们的办公室里套近乎,以前这些人根本老死不相往来。
他们已经掌握了一些证据,证明兰伯西的一处无菌药品仓库被养猪场环绕,很多工人穿着凉鞋上班,进入无菌区也不会洗手洗脚。
在无菌实验室更衣区仅6米外的厕所里,小便池没有连上排水管。
尿液滴落在地板上,汇聚在一条明沟里。
办案人员想要突击检查药品仓库,突破过去“先打招呼再视察”的规定,结果被药监局领导驳回。
因为美国官员担心引起国际冲突,破坏美印之间的外交关系。
“要把发生不利国际事件的可能性降到最小。”
这种担心比无数美国人的生命健康更重要。
就在美国官方开始收拾兰伯西的时候,一个日本人看上了兰伯西这家企业。
他是日本药企第一三共的全球战略总管采孟。
第一三共需要一家能生产大量廉价药物的合作商,而兰伯西当时在11个国家设有工厂,在125个国家销售药物。
他们相信印度会成为日本药企走向世界的一张王牌。
谈判过程中,无论采孟问什么负面问题,兰伯西的CEO马尔文德都回复他“不用担心”。
他说美国药监局的调查就是辉瑞制药在报复兰伯西。
在尽职调查过程中,日本人没有看到与小萨4页纸报告有关的任何信息,因为兰伯西已经把它们抽走了。
神奇的是,最终日本人竟然相信了印度人的一番说辞。
采孟甚至在日记中写到:
“马尔文德对我们提出的要求回应很慢,我知道,现在正是印度最大的节日庆典……得耐心啊!”
最终,他们花20亿美元收购了辛格家族持有的兰伯西34%的股份,并将不断增资至50%以上的控股比例。
印度人跑路跑得太是时候了。
一个月后,2008年7月,美国检察官向法院提交动议,其中提到“该公司系统性的欺诈行为”,指出兰伯西“始终以欺诈或误导为目的,在国家间贸易中引入掺假和冒牌产品”。
连兰伯西的顾问都懵了:既然美国药监局对我们这点破事了如指掌,为啥还接二连三地批准我们的产品和工厂呢?
从2005年小萨首次举报兰伯西以来,药监局批准了兰伯西27项申请。
2008年9月,美国药监局宣布停止从兰伯西的两家工厂进口30多种药物。
2009年2月,“申请诚信政策”的重锤终于落了下来,日本人气得七窍生烟。
2010年春天,美国检察官向兰伯西提议达成一项赔偿32亿美元的和解协议。
如果成立,这将是美国司法部史上对一家药企做出过的最严厉惩罚。
但是神奇的是,兰伯西几乎逃过了一劫,或者说付出的代价远远小于这个数字。
他们钻了美国药物监管和司法体制的空子。
几十个调查员和律师已经扑在这个案子上长达5年,但他们眼看着兰伯西案变成了“一滩烂泥”。
联邦检察官办公室、司法部消费者投诉办公室、药监局刑事调查办公室,各单位都在互相推诿、指责。
案件推进缓慢,药监局甚至和司法部成了敌对的双方,变得互不信任。
美国药监局的合规官员说:“检察官带走了所有批次的记录,拿走了所有实验室笔记本,但他们没人去查看这些东西。他们应该组织20个人翻阅的。我们干瞪眼,白忙活。”
他们哀怨地说:“要是我们自己有个检察官就好了……”
药监局甚至震惊地发现,他们和司法部开会列出的关键证据、调查方向、有价值线索等信息,就轻易地被司法部律师发给了兰伯西公司的律师。
那可是检方起诉兰伯西所用的办案思路导图啊!
归根结底,这个案子最上心的是药监局,但他们实权很少,连一次突击检查都做不了;
掌握办案大权是司法部和检察官,但他们是后来才加入办案的。
就这样拖拖磨磨,2010年3月,奥巴马总统签署了《平价医疗法案》,仿制药成了美国人的必需品。
2011年3月,一名检察官甚至提出,不要对兰伯西工厂做刑事处罚了。
黛比愤怒地说:“整件事越来越糟,就因为我们没有一个愿意站出来负责任的刑事检察官。”
兰伯西的CEO马尔文德说:“始终没有一个调查员来询问我。”
而此时距离小萨的举报,已经过去了6年。
但是给兰伯西“松绑”的呼声甚至一浪高过一浪。
还记得吗,1100万美国患者都在等待降低胆固醇的低价仿制药。
而这款药的品牌药——立普妥专利到期了。
为了不让美国人民花太多钱在卖药上,美国需要仿制药。
但是仿制药开发也需要前期投入,有时候仅仅是合成药物的有效成分就要反复尝试几年,还有可能在专利方面和品牌药公司发生诉讼,药企面临双重风险。
怎么激励他们呢?
美国人想出的办法就是“先到先得”。
如果一种药,你是第一个向美国药监局提交仿制药申请的,那么在获批的6个月内,你就可以用接近品牌药的价格独家销售仿制药。
过了6个月,其他竞争者才能进来。
1984年,美国众议院通过这项法案的时候,众议院362票赞成,0票反对。
从那时开始,仿制药申请就像雪花一样铺天盖地地向美国药监局飞来。
药监局一位主管说:“只要把原料放进混料桶里,再打开水龙头,流出来的就是黄金了。”
为了抢先一步提交申请,药监局门口的停车场里支起了很多帐篷,很多药企代表轮流守夜。
后来药监局发现一些企业为了抢第一,递交材料都不完整,那么该不该把它踢出去呢?
于是2003年他们修改了规则,药企只要截止日前提交申请,都可能共享6个月生产权。
2002年,美国药监局通知兰伯西是第一个提交立普妥仿制药(阿托伐他汀)申请的公司并获得通过。
兰伯西是“先到先得”制度下,排队企业中的第一位。
但是兰伯西真的把这种药物大规模量产的问题解决了吗?
并没有。
他们提交给美国药监局的审核样品,数据看起来都不错(你懂的)。
但实际扩产时就发现,杂质含量骤然上升,药物溶解也出了问题。
这种悬浮状的软凝胶产品,粒径非常难控制。兰伯西花了数年也没搞定。
美国药监局当然不知道这些。
药监局想的是:如果此时再不给兰伯西放行,后面排队的所有同款仿制药都不能上市。(“共享”生产权是在兰伯西提交申请几个月以后,所以他们不受此限制。)
要知道每一年,美国政府为立普妥品牌药支付的费用达到25亿美元。
药监局合规官员坎贝尔说了实话:“我们唯一能干的就是驳回申请,但我们又不能驳回,因为我们还要(用进口仿制药)为政府省下千百万美元。”
这时候,调查组内部吹进了一股“妖风”:
“兰伯西利润很微薄啦,你要重罚,得先让他们挣到钱,就得让他们能卖出这款药(降胆固醇的阿托伐他汀)才行啦!”
“你有确凿证据说他诈骗吗?没有就赶紧让人家上市啦!”
多么荒唐的逻辑!
立普妥品牌药全球年销售额超过100亿美元。
兰伯西的律师德希穆克说:“这种药的利润太诱人了,就像一个美女,不是你老婆,在你面前脱光了衣服,男人是很难拒绝的——这怎么能拒绝呢?”
于是,美国药监局对兰伯西扔出了“萝卜加大棒”:
执行“申请诚信政策”,但只针对其中一家工厂。
如果他们可以把制药转到其他工厂,提交全新数据,照样可以出口到美国。
兰伯西长舒了一口气,他们立即表示,我们要采购辉瑞的有效成分来制作这款药,并且把工厂转移到位于美国新泽西的高标准工厂。
美国药监局闻之大喜,开了一路绿灯。
他们即将宣布兰伯西通过阿托伐他汀申请的消息。
但就在这时,他们发现自己已经进了兰伯西的圈套。
兰伯西告知,阿托伐他汀的有效成分要改在印度旁遮普邦生产,而不是从辉瑞采购。
药监局紧急跑到这家工厂去视察,结果在工厂正中央发现了一台碎纸机,厂方正在销毁多个批次的生产记录。
现在,批不批?
最后,在重重压力之下,调查员给出了一个滑天下之大稽的结论:
“厂是家坏厂,但咱就是说,它有可能做出好药来。”
The plant was bad, but it could likely make a good drug.
2012年,在阿托伐他汀在美国销售了10个月以后,兰伯西向美国药监局坦白了一项“失误”:
美国患者买到的几百万枚药片里,其中一部分布满了蓝色的碎玻璃碴。
两个调查员来到了这家工厂,当然,美国跟兰伯西的人已经“打好了招呼”。
他们没有看到现场,只是通过一张照片,看到一个反应釜上方的蓝色玻璃保护罩碎了一块,碎得“极其规整”,就像有人用锤子敲下来一块。
兰伯西再次糊弄了他们。
在美国,如果药品原料污染严重,不能再用,调查员要亲眼看着它被销毁。
二人向领导报告,申请参观印度人销毁的许可。
但药监局主任说:没必要。
二人几乎100%相信:兰伯西肯定会把这批污染原料再次拿出来销售的。
最终,在2013年,美国司法部宣布,兰伯西通过第一三共支付5亿美元的“和解金”,为它所犯下的所有错误和罪行“买单”。
这比政府最初要求的32亿美元少了不少,但是已经是对仿制药公司征收过的最高罚款。
另外,兰伯西公司没有一个高管需要负刑事责任。
从此,美国药监局有3名员工专职监督兰伯西合规生产,其他什么事情都不干。
但兰伯西的制假贩假故事结束了吗?并没有。
2014年,美国药监局首次尝试“不打招呼”的突击检查。
结果他们看到,几十个工人正在倒填表格日期,一本笔记本上列好了工人需要在检查组来之前伪造好的文件。
更让人震惊的是,他们看到样品储藏室的窗户关不上,因为窗户被外面的垃圾堆顶住了,屋里飞满了苍蝇。
最后的报告里写着:“苍蝇太多,数不过来。”
其他调查员在无菌车间里看到过大批鸟类出没,还看到过一条蛇盘踞在设备旁边。
而随着一些兰伯西高管跳槽,他们将这种“优良传统”在新东家手中发扬光大。
兰伯西前化学家马立克加入另一家印度药企迈兰。
过去几十年,迈兰被认为是印度药企的标杆。
但是2013年,美国药监局在迈兰一家生产无菌注射剂的工厂里看到了这些:
一条传送带上放着打开的药瓶,旁边是一根用过的拖把。
技术员的手套有碎屑剥落和小孔,装手套的盒子里有被压扁的昆虫。
设备关键零部件没有储存在无菌区域,使用前也不会消毒。
他们不会删掉不好的数据,那样会留下痕迹,而是主动让系统崩溃,比如拔掉墙上的电脑插头。
如果检测数据出了问题,他们不发邮件,而是打电话,抽一个人去动一下数据,然后数据就好看了。
这家工厂除了生产仿制药,还为辉瑞和葛兰素史克生产有效成分。
经统计,在199个批次的药物中,119个批次可能受到手套碎屑掉落的影响而被召回。
但公司随后声称,在这些药中没有发现颗粒。
在马立克的英明领导下,迈兰在印度海德拉巴的研发中心变成了一个数据造假中心,各种造假方法传播到了公司在印度的各家工厂。
而比兰伯西更厉害的是,迈兰后台更硬。
他们的CEO是美国参议员的女儿,他们维护美国政府部门关系的高级副总裁,正是美国前药监局官员奥托。
从2012到2018年,美国药监局调低了112次视察印度药厂的级别,让最终评估结果显得不那么严重。
很多次“官方行动指示”的严重警告,变成了“自主行动指示”,也就是药企自行整改。
如果你还记得2014年的那场突击检查,这样的行动其实只维持了不到一年。
美国药监局表示:“在对突击检查试点评估以后,我们决定中止试点。”
迈兰的一个化学家哭着对药监局调查员贝克说:“这个行业的事情,真是太脏太脏了。”(What\'s going on in the industry is very, very, very dirty.)
贝克说:“那些公司即便生产了劣质产品,也不用担心后果,因为赢家通吃,而输家就是患者。”
面对美国药监局的“长臂管辖”,印度药监部门是什么态度呢?
印度药物监管机构,中央药品标准控制组织(CDSCO)的长官辛格博士说:
“就算在工厂里发现苍蝇,在药片里摘出毛发,也不足以关掉印度药厂。”
“如果一家药厂是给印度供货的,还要人家遵循美国标准,那我们所有药厂都别开门了。”
“我们不承认美国的监管视察活动,我们也不受它的约束。”
2014年,欧盟因发现从印度进口的700种药物数据造假,禁止这700种药物在欧盟销售。
但印度总理莫迪想到的不是整治国内药企生产质量,而是游说德国总理默克尔,要她取消禁令。
小萨说:“制药业是印度制造业在全球舞台上展示的唯一一个成功的故事。为此,它拒绝收紧监管。”
但这个国家甚至没有一个全国各州已批准的所有药物的简单数据库。
在印度有一句谚语:“我们不建立体系,我们想办法绕过体系。”这样做的人不仅不会被鄙视,还会被印度人夸一句“Jugaad”(随机应变)。
帮小萨打官司的律师贝亚托说:“从2007年开始,我们家就定了一条死规矩,无论要多花多少钱,都不再吃海外生产的仿制药。”
但是大部分国家,大部分人,还完全没有这种意识——或者说,没有这么厚的荷包。
在美国,真正关心药品安全的部门,没有最高的处置权力,还被各种势力捆住手脚。
手握大权的人,最关心的不是药物好不好,而是有没有药;
全世界最发达的国家,一个把外交稳定看得比人民生命健康看得更重的国家,最终让一个“便宜压倒一切”的国家承担了它本不配承担的全球药品生产责任。
这就是印度仿制药的真相。
2016年,新加坡国际法庭裁定兰伯西背后的辛格家族向第一三共支付5.5亿美元的法律赔偿。
2019年10月,马尔文德在印度被捕,原因是他和他的兄弟希文德涉嫌74亿卢比的欺诈案。
但很显然,这个骗局的范围早已超过了一家公司,扳倒了兰伯西,还有千百家印度药企,正迫不及待地收割全球患者的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