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 2006-06-12 10:11 IP属地: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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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烟花~~~~
寂寞烟花
冬夜,缩在家中听电话,真是乐事。
是娱乐版老编打来的。现在的编辑虽然仍依俗例称“老”什么,但实际上绝不老,
年纪同我差不多,二十余岁,女性,聪明伶俐,礼贤下士,八面玲珑。
她在磨我要稿。
——“你最熟姚晶了。”她说。
“姚晶生前是最红的明星,谁不熟她?问题是,她同什么人最熟,”我笑,“她同
我并不熟。”
“你访问过她两次。”
“那算什么,有人访问过她两千次。”
“但你写得好。”
“这种大帽子我不爱戴。你们这种行走江湖的人,什么好话说不出来,一点儿诚意
都没有,写得好不好我自家知道,还有,套句陈腔滥调:读者的眼睛是雪亮的。”
她哈哈地笑。过半晌说:“写吧。”
“我现在不写这个。”我仍然不肯。
“不写还写《红楼梦》后四十回不成?”
“你别管。”
“给我面子。”
“不给。”
“付足稿费给你。”
“不写,我不等钱用。”
编姐说:“但你喜欢姚晶呀。”
“是的,我喜欢她,那么美丽的面孔上有那么奇怪的沧桑。不笑的时候像是担着全
世界的忧虑,一笑之下展若春花,阳光普照。”
“就这样写好了,算是对你们相识一场的纪念。”
“我不爱写已过身的人。感情等到对方去世后才发泄,变得太琐碎,戚戚然活脱脱
小人模样。”
“真不写?”
“你自己动笔好了,升了老编封笔,将来一支笔生锈,你就知道苦了。”
“你考虑考虑,我给你十分钟。”
“不用了。”
“她明天举殡,你去不去?”
“不去,”我说,“我没有兴趣做戏给不相干的人看。”
“你倒是顶绝的。”
“活的时候为什么不对人好一点?因为有竞争的缘故。死人少了威逼力,马上一个
个成为安琪儿,这个代价可大了,”我笑,“我情愿做个十恶不赦的活人,穿真丝睡席
梦思,也不要做一个人见人爱的死人。好死不如赖活,我的思想早就想通了。”
“你到底在写什么?”编姐忍不住问,“报馆说好久没看到你。”
“你别笑我,我在构思一本小说。”
编姐还是轰然大笑,“我真不明白,小说也是文章体裁的一种,有什么了不起,现
在那么多人要闭关写小说。”
我呆半晌,“小说有好有坏。”
“人物素描也有好有坏,你再考虑一下,当是帮帮忙。”她挂上电话。
我抱住膝头看天花板。
姚晶,漂亮的女明星,在电视上发展灿烂。斯文、有修养,谈吐不俗,有性格,生
活是生活,戏台是戏台,不喜以私生活作宣传。
她有无懈可击的脸型,身材属修长纤秀类,极少以泳衣亮相,演技精湛。年龄是一
个谜,大概三十岁或许三十一二。皮肤细腻洁白,不肯晒太阳,夏日在户外拍戏时以毛
巾蒙头,只露出双眼,有记者猎得此类照片,别有慑人风味,打扮如阿拉伯士王之禁脔。
不是一个浅薄的女人。
她却在前日以心脏病去世,如一颗明星在深蓝色天空中陨落。
因有两面之缘,读到这则新闻时甚为震惊。
人总要死的,红粉骷髅只一线之隔,惆怅之余,庆幸她因病逝世,最怕看到自杀新
闻。
第一次见她,是编姐替我联络的。三年前,她已大红大紫,不肯轻易接受访问。得
到这个机会是因为我们报馆名气大,够正派,当然,还因为那时候,她有消息要发表。
我们并没有约在大酒店的咖啡室。
地点是她的家。
我首先有了好感。约在家中,多么有诚意,即使在郊外,我还是赶了去,兴致勃勃。
我并没有像一般采访者手拿录音机,背背大布袋。我穿得很斯文,这是我多年来作
风,坚持在最恶劣环境下维持淑女外型,永不穿牛仔裤球鞋,现在还没打仗,不必打扮
得像沦落在战壕中似的。
女佣人来开门。
她在客厅中弄花。见到我,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如寒星般发出晶光。
她穿长丝棉袄,平底鞋,碎步过来,说:“我是姚晶,你是徐小姐?”
“是,我是徐佐子。”
我马上觉得,她是明星中的明星,魅力非同凡响,一亮相,三言两语间,已被她征
服一半。
她招呼我坐,问我要喝什么,非常周到。
敷衍功夫是好的,但不觉虚伪。
我四周打量,早上十一点半,屋子里已井井有条,冬日光线柔和,落在大方素净的
陈设上,益显得地方宽大舒适,并不似一般女明星所喜的那种夸张豪华的派头。
她身上的衣服也如此,真丝蓝灰色面子的袍子,肉色丝袜,头发拢脑后,精致的面
孔如一朵雪白的栀子花般。
我的确嗅到花的幽香。
要过年了,高几上放着密簇簇的一大盘蟹爪水仙花,已开了一小部分。
我觉得很舒服很松弛。
这个客厅里也许招待过无数大商贾及制片家,我这个客串记者应感到光荣。
她微笑,“徐小姐要问什么?”
我欠欠身,“姚小姐想说什么?”
她笑容展开,美得使我诧异。她的双眼眯起来是媚态毕露的,但一嘴小小颗晶莹的
牙齿却添增稚气。
我在她笑容的攻势下有点心慌意乱,连忙说:“那么我随便说话。”
她用手托着头,等候我发问。
一看就知道,这种姿势她已经练过一千次一万次,十分娴熟,一颦一笑,莫不恰到
好处,工多艺熟,永不出错,但由她做出来,不愧是赏心说目的。
我并不是个没有经验的记者,在美国实习的时候,我接触过达官贵人以及贩夫走卒,
上至国会参议员,下至贫民窟卖淫女,我都采访过。
但这样软性的一个主角,使我口涩。
“本名就是姚晶吗?”我记得问。
“姚晶这名字俗不俗?”这就是表示不想说出真实姓名。
查一查立刻水落石出,但当事人不想提,咱们就要灵活一点。
“这一阵子倒是空闲?”我闲闲问,“没有登台?”
她很意外,“但我从来是不登台的。”
我脸红,哟,没做功课可就跑了来,出丑出丑。
“徐小姐刚自外国回来吧?”她很大方地体谅我。
我立刻说:“也不算是天外来客。对,我想起来,姚小姐说过决不登台。”
“我是演员,不是江湖耍杂的。”她轻轻说。
声音中有无限骄傲,打那一刻起,我知道必然有恨她的人,与众不同是不行的,还
那么刻意的表明立场,更加吃亏。
她气质不似女演员。
演员的情绪很少有这么平稳,特别是女演员,十三点兮兮的居多,否则如何在台上
表演那么私隐的七情六欲。
我摊摊手,“我没有什么好问的了。”
她双目中闪过一丝亮光,“问我什么时候结婚。”
“啊,”我低呼一声,“你要结婚?”大新闻。
“是”
“什么时候?同谁?”
就在这时候,有一位男士自复式公寓的楼上走下来。
姚晶立刻站起来迎上去,“亲爱的,有记者访问我呢。”她如小鸟般喜悦,仿佛接
受访问实属第一次。
那男人很端庄很正派,但神色有点冷漠。
姚晶替我介绍,“我未婚夫张煦,这是《新文报》的徐小姐。”
张先生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中,只淡淡打个招呼,以示爱屋及乌。他随即出门上班去
了。
我笑问:“是圈外人吧?”
姚晶欣然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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