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对横亘在家门口的那条铁路，我是没有什么好感的。待在家里，从日到夜，耳朵就一直被那呼啸而过的火车嚎叫声摧残着，更有那蒸汽机头吐纳的绵绵不绝的浓烟，肆无忌惮地将天际抹黑，让人心生厌烦。每一个无法入睡的夜里，火车的轰鸣声将墙体震得微微颤抖，屋顶的尘埃，也随之刷刷的落下。恐惧犹如身边深不可测的黑暗，将我深深地埋葬。我蜷曲着身子，躲在被子里，却依然无法阻止火车行进的地动山摇。那时乡湾的房子，是没有什么钢筋混凝土这一说的。充其量也就是在地下挖个三四十公分深的基巢，垫上些许方石，也就是房屋基础了。为了节约，也是为了减少压力，墙体基本都是空心的。所以，铁路边的房子，墙体被南来北往的列车震裂而导致屋顶漏雨，也就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
        那时的铁路，不像现在被铁栅栏封锁得严严实实的。在那个时候，除非城市要道，大部分地方，铁路是没有什么道口的，人们可以自由穿行。我家的田地，大部分位于铁路以东。因为铁路的阻隔，板车去不了地里。运输农作物，也只有依靠肩挑背扛。因为这条南北大动脉，我的父辈们，多了很多汗水，多了不少辛劳。
      1991年初冬，我自襄樊工地回家送礼。大妹说:“今年萝卜大丰收，怕是有一两万斤吧。可是在铁路外边，板车去不了。正好毛哥在铁路边收购萝卜，你明天就去交萝卜，行不。”时年大妹15岁，二妹13岁，小妹8岁。家里所有的农活，都是大妹二妹在苦苦扛着。可是，这万余斤萝卜，以她们嫩稚的肩膀，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承受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妹妹们就去了地里。大妹二妹扯萝卜，削去萝卜缨子装筐。我负责挑萝卜。两平筐萝卜，应该有一百五六十斤吧。我那时正值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挑起萝卜跳起侉子跑。平路还好，到了铁路边，就不能马虎大意了。首先得观察，看远方是不是有火车行进的踪迹。再者，挑着担子爬道砟也不是个滋味。道砟是活动的，踩在上面，道砟左右晃动，让人觉得很难受。最难的是下铁道的时候，一股猛力使劲地推搡着身子，人必须竭尽全力稳住身躯，才能防止跌倒在地。第一担秤了160斤，毛哥说，明，我们是兄弟，我信你，就不用每次都称称，你以后每一担萝卜，我都按150斤计数。我在工地干的就是挑砖抬板的活计，那时年少轻狂，不知保存体力，搞什么都要争强好胜。所以，在工地，我基本没有对手。我却没有想到，在家里挑点萝卜，会把我累的气息奄奄。我有个缺点，那就是挑担不会换肩，只会用右肩得力，是标准的一把手。在工地挑砖，距离不是很远，还没有什么感觉。可是，这一次挑萝卜，一次足足近两百米的距离，实在让人苦不堪言。挑到后来，右肩上仿佛承受着十万大山，压的人眼冒金星，气喘如牛。后来，我就慢慢地减轻了箩筐的重量。毛哥何等精明的人，马上过秤，一秤，却只有148斤。毛哥发话了:兄弟啊，看来你挑不了150斤，只能给你按一担140斤计数了。终于熬到天黑，我已经累得灵魂出窍，忘了肉体的疼痛，却还有一小半绿茵茵的萝卜在地里幸灾乐祸。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对妹妹说:这剩下的萝卜就不卖了，剁成碎末做肥料吧。
       行人可以自由穿越的铁路，难免会有事情发生。那时候，每年都有不幸者葬身车轮。我的堂弟杰，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表人才，天资聪颖。即便白天劳作了一天，晚上却依然精力旺盛。那时候，电视是奢侈品，电影也不常有。至于手机互联网，那是做梦都无法想象的事情。堂弟有自己的娱乐方式。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既然家在铁路边，就只有拿铁路做文章了。堂弟和一帮男孩子女孩子，玩起了谁是冒险王的游戏，他们迎着列车，站在铁轨中央，看谁的胆子大，能够在列车到达的那一瞬间跳下铁轨。谁不爱自己的生命啊，伙伴们都在离列车老远，就纷纷开溜了。唯有杰，气定神闲，坚持到最后时刻才跳下铁轨，几乎和车头擦身而过。自然，杰成了伙伴们当仁不让的精神领袖，同时，杰也赢得了他心仪的女孩的芳心。杰喜欢在铁道上展现他的飒爽英姿和过人的胆识，他的动作也越来越娴淑，越来越优雅。终于有一次，杰在列车即将到达，他像往常一样，从从容容地跳下铁轨的时候，他的脚，不小心被铁轨绊了一下，悲剧发生了……。村子南面有一座铁路桥，那也是附近几个村子，去花园镇的必经之路。桥的西面留有人行道。只有一米来宽，如果人在桥上行走，而此时火车恰好来了，那感觉真的是惊心动魄。强劲的风推搡着人的身子，撕扯着人的衣襟，桥面也随着列车哐当哐当的咆哮声，有规律地震动着。此情此景，真的让人心惊胆战。其实，桥面每隔十来米，就有一个向外挑出的一个多平米见方的阳台，站在那里面，还是相对安全的。或者紧靠在栏杆上，也没有多大问题。可是一些不熟悉情况的路人，看见火车来了，吓的在桥上飞奔，也就偶尔会有不幸者被飞驰的列车卷走。最让我唏嘘的是我外公村子里的一个小女孩。女孩大概十一二岁，父亲患了重疾，需要每天到七八公里以外的花园二医院打针。家里其他成年人，需要赚钱养家。所以，拖父亲去医院打针的重任，就落到了小女孩的身上。女孩年幼，没多大力气，遇见上坡，就只好让父亲下车，她搀扶父亲上坡，女孩再拉空车子上坡。这一日，打完针，到了南大桥南端，已是黄昏，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这个路口，虽然铁轨中间铺了石板，供板车行走，可是，铁轨外侧还是有个小坎。像往常一样，女孩放下车子，先搀扶父亲过了铁路，然后，拖着空车子过铁路。可是，在铁轨中间，不小心，板车的一个滾子从石板滑落，女孩竭尽全力，也无法将板车拉出铁轨。远方隐隐有灯光越来越亮，那是列车即将到来的征兆。几米外的父亲心急如焚，可是，身患重病的他，却一步也无法挪动。父亲大声吼叫着:来人啊，救救我的孩子吧……天地空旷，万物缄默。列车越来越近了，父亲苦苦哀求着:莲，你快过来吧，我们不要板车了……女孩仿佛没有听见父亲的哀嚎，依然拼命地挣扎着，极力想把板车从铁轨中间拉出来。也许，在女孩心里，这个维持家人生计的板车，远比自己的生命重要，瞬间天崩地裂，瞬间澴水呜咽……
        我们铁路边的孩子，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专业知识的。我们知道，靠东侧的铁路，只跑南下的列车，西侧的铁路，专门跑北上的列车。所以，我们在铁路上行走的时候，会选择和列车相向而行，这样，只要注意观察前方是否有列车到来的迹象，就基本可以高枕无忧了。我喜欢在铁路旁捡拾别人丢弃的报纸杂志，哪怕污迹斑斑，哪怕存有异味，我也对这些图文视若珍宝。我的心，也随着这些文字，走出小小的乡村，在天涯海角飞翔。铁路边，经常能看到五颜六色的方便面包装袋。袋子上面印制的鸡呀虾呀牛肉的图片，让我垂涎欲滴。我想，这应该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食品吧。我记得我那时看了一篇报道，说当时炙手可热的歌星朱明瑛，生性节俭，成箱成箱地买方便面吃。当时我心里还愤愤不平，吃这么昂贵的带牛肉鸡肉的方便面，哪里是节俭，简直是天堂的生活啊。后来，我终于吃到了梦寐以求的方便面，才知道，袋子上面标注的那些鸡鸭牛肉，都是日哄老百姓的。记得有一次，母亲气喘吁吁地跑回家，说铁路上清道砟，清出了好多煤渣，可以燃烧的，湾里好多人在疯抢。母亲拉起车子就跑，我也在后面飞奔。铁路边，隔不了多远，就有一堆黑乎乎的煤状的东东。可是，离村子近的那些地方已经有人捷足先登。我们只有继续往前找。终于看到了一处无人开挖的煤堆。母亲扬起铁锨，飞快地往板车里面装煤。很快，一车煤就装好了，此时，母亲的脸上也被煤渣涂抹得黑一块白一块的。母亲将板车上的煤拍了又拍，叮嘱我，哪里也不准去，一定要看好这堆煤。而后，拉了车子就往家里跑。后来，我们才知道，那黑乎乎的脾气不是煤，也许里面有那么一点点煤星，不过，占的比例太小，终究是无法燃烧的。
        90年代初的一个夜间，我们宋家湾的铁路边出奇迹了，天上居然真的掉馅饼了。铁路边的道路上，竟然洋洋洒洒的都是钞票。消息灵通人士说，钞票是一个江洋大盗从列车上拋下来的。当时警察已经追到了列车上，大盗为了洗脱嫌疑，将一密码箱钞票全部抛洒到了列车外面。捡钱的，有早起卖菜的村民，有在附近中学读书的孩子，不过，传说捡钱最多的，是某一位巡道工，当警察找到他家里去时，枕头下面，满满的都是钞票，那是相当的惊人了。后来，过了很久，还有人在铁路边的草丛里，捡到钞票，那也应该是小小的惊喜吧。
       跑烟这个词藻，现在已经是相当的生僻了。不过，在90年代，跑烟一词，在我们花园，应该是用的最多的词语之一。那个时候，云烟红极一时，而广东和湖北，云烟的价格有相当的差价。于是，成群结队的花园人，坐火车到广州去，带回一些烟，赚上一笔数量可观的金额，这让许多人乐此不疲。不过，花园车站严格管制，香烟无法从车站经过。于是，烟贩子们就和家乡的亲人约定。在列车经过的靠近车站的某一个地方，列车上的人拋下香烟，下面的亲人负责接应。不过，在飞速的列车上拋物，落点无法精准，常常有张三的货被李四劫走的差错，也惹出了许多纷争。
         我小的时候，安卫铁路还没有废弃。那时花园车站有一趟客车，每天早上发往安陆，然后马上回头，到花园车站南下，到达汉口站。下午由汉口返回花园，在花园车站过夜。那趟车，用的是蒸汽机头，跑起来哐当哐当作响，我们花园人戏称这趟家乡的客车“哐当哐”。“哐当哐”是名副其实的蔬菜专列，花园肖港一带的菜农，将时令蔬菜，通过列车运达汉口，在车站旁边的天声街市场销售。为了尽可能地多赚钱。他们一般一次带五六百斤菜武汉去。到了车站，用自己比钢铁还坚硬的肩膀，挑上两百斤菜。一次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爬上高高的天桥，而后，又从高高的天桥。踉踉跄跄地出站，那份艰辛，如果不是身临其境，是无法体会的。可能是过分透支身体的原因，我们湾里的，几个身体最壮的贩卖蔬菜的乡亲，麒麟哥，千年都已经英年早逝。我的堂哥华，每天靠着酒精的支撑，现在依然在田间地头劳作。华哥的大儿子年薪百万，一直劝华哥在家养老。华哥说:做了一辈子的事，如果突然不做事，你让我怎么度日子。
       门前匆匆忙忙飞驰而去的列车，就像童年那五色斑斓的好时光，曾经拥有，我也曾经以为可以永远篡在手心，却终究在浑浑噩噩离我远去。7岁那年，终于第一次坐上了火车。火桥二伯带我去汉阳木材防腐厂父亲的工地玩。第一次坐火车，看什么都新鲜，看着车窗外匆匆而过的树和村庄，我兴奋得叫起来了:二伯，你看，树跑起来了，房子也跑起来了……二伯微微一笑，示意我保持安静，不要影响别人休息。对面座位的老奶奶，递给我一粒糖果，我一看包装很精致，不是我平时吃的那种简装的水果糖，喜出望外，剥开糖纸就要往口里塞。二伯一把拉住我的手，口里说着:你不是要上厕所吗。把我拉进了厕所，一把将糖果丢进厕所里，我眼看就要到嘴的美食，就这么白白丢弃了，急得眼泪马上就哗哗啦啦地流出来。二伯说:人心隔肚皮，不要轻易相信别人。说不定这糖果里面有毒，你喜欢吃奶糖，下车我就买给你吃……我一直生活在一个友爱的世界里，从来都是被呵护关心的对象。二伯的话，让我第一次，对身边的世界有了一丝恐惧。汉阳车站下车的人很多，二伯走的很快，我使劲想跟上他，无奈人潮汹涌，眼看二伯离我越来越远了。在检票口，我径直往前冲，却被一个胖阿姨一把拧住，吼叫着:“你的票呢”。我一下子懵了，放声大哭。一个瘦瘦的阿姨，轻声劝胖阿姨，“小孩子，哭的怪可怜的，让他走吧”。胖阿姨恶狠狠地说“不行”。二伯终于返回来了，他扬着手中的火车票，气愤地说，“在小孩子面前，抖的个某狠”。我听见瘦阿姨在悄声埋怨胖阿姨，“这么小的孩子，叫你让他通过，你偏不。”
        自大年初一回家拜年后，我再也没有回我的老屋了。我只是偶尔会在疾驰的火车上，看一看早已被我背弃的故乡。铁道旁安装了铁栅栏，人们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在铁道旁戏耍。连接村子和田地的涵洞早已贯通，电动车可以直接开到田边，现在种地，再也不用肩挑背扛了。只是，家乡的人，依然络绎不绝地告别家乡，在陌生的城市繁衍生息。家乡，只是偶尔孤寂时，蠕动于唇边的一声叹息而已。
         儿时我幻想的生活，而今，我似乎已经全部拥有。可是，我为什么依然孤寂，依然长吁短叹。什么时候，时光可以倒流，让我和我的伙伴们，在铁道上无拘无束地玩耍，让我们自由自在地撒野，掏出鸡鸡，看谁的尿撒的最远。看谁的童真，依然烂漫……

对不起，絮絮叨叨又把陈年往事啰嗦了一遍。请原谅我偶尔冷漠，请原谅我从来多情

多谢版主提携

谢谢朋友高看。不过，说老实话，我真不是有才之人，只不过喜欢聊天而已

写的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