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不知道祖坟冒青烟是个什么场景,也不知道是白天冒的还是晚上冒的。但是,我知道一点,祖坟冒青烟一定是着火了,换句话说,我要走好运了。
从祖坟冒青烟开始到我走好运,大概相隔了一个多月。其间,我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爹看错了,把别人的祖坟看成了我们家的。
雷电交加,白天简直成了黑夜,雨水像憋了一晚上的宿尿一般喷薄而下,没有人能够挡得住。风将雨水吹到了办公室的窗子上,像子弹一样噼噼啪啪。街上,水越来越深,下水道基本上被堵住了。
偶尔,会有一两个疯子在大街上狂奔。当然,没有医学证明证明他们就是疯子,但是除了疯子,还有谁这个时候在雨中漫步?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好运总是在这样的天气来到。难道我是水生动物投生的?记得上一次,也是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雷雨天,我接到了大学入学通知书。据说,没有多久,那个给我送喜信的邮递员就疯了。
我没有想到,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女人就在这样的时候闯进了进来。
“如花,来啦?”一个女人从办公室门口走过,她没有逃过马大姐的眼睛。
“是,马大姐。”那女人停了下来,应了一句。
“你爸爸在吗?”马大姐问,很关心的样子。
“在。”那女人说,并没有走进来的意思。
“这么大雨,来坐坐再走吧。”马大姐邀请。
“不了,还有事,你忙,我先走了。”那女人笑笑,走了。
这是个女疯子,这样的雨怎么走?
可是,奇迹出现了,雨几乎在一分钟之内停了下来,甚至太阳也出来了。我看见外面的街上,刚才那个女人骑着自行车走了。
这是个神奇的女人,我目送她的背影,到看不见为止。
“小李子,看上她了?告诉你,那可是局长女儿啊。要是泡上她,那可就妥了。”马大姐半讽刺半认真地说。
“嘿嘿。”我依然傻笑。
“她在中药厂上班,离这里可不近。”马大姐什么都知道。
现在我相信了,祖坟上的青烟是不会白冒的,那是为局长的女儿冒的。
我是在农村长大的,四年大学生活也无法铲除我身上的土气。
分配到局里之后,大姐们平时闲得慌的时候,也给我介绍过几个女朋友,可是除了我瞧不起的,就是瞧不起我的。最伤自尊的是那个看上去傻乎乎粗壮得像举重运动员的女孩,我本来以为就是我看不上她,谁知道她先说他看不上我,好像我比她还差,弄得我好几天吃不下饭去。
每一次失败,我都用“我还年轻”来自慰,给自己找台阶。可是,这一次我决心要全力出击了,为了让李奇勇的阴影永远从我心中抹去,我决定搞定局长女儿。
我知道这算是裙带关系,算就算吧。
这一次我没有把自己的计划告诉马大姐,因为那就等于告诉了局里的每个人。弄不好,偷鸡不成蚀把米。
我动用了我的所有智慧,局长女儿的资料迅速被我收集到了。
局长女儿叫如花,如花似玉的如花。自从我暗恋上她之后,我就觉得她真的如花了。从现在开始,我不再说她是女人了,她分明是个姑娘,如花姑娘。
如花在中药厂生产科上班,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如花人很朴实,技校毕业。身高一米六,跟我很搭配。年龄也搭配,比我大三岁。
我买了一辆自行车,加重的可以搭人的那种,爹和娘从前看见这样的自行车很眼馋,我实现了他们的愿望,而且我会用这辆车为他们娶个儿媳妇,如花的儿媳妇。
局长真得很配合,我怀疑是不是他也挡不住我家祖坟上的青烟。
那一天,下楼梯的时候他摔了一交,因为他踩在西瓜皮上了,下巴摔破了,门牙也掉了半个。
全局的人有一半护送局长去了医院,我想往前凑,结果被主任撵出来了。
“你凑什么热闹?没看见都是副处长以上的吗?”主任没客气。
我很没面子,我竟然没有救死扶伤的资格。
不过,很快我知道什么叫失之桑榆得之东隅的道理。五分钟之后,一辆加重自行车已经
奔驰在马路上,目标:中药厂。
一路上,我所想的就是:谁打电话谁是王八蛋。
没有人是王八蛋。
在中药厂,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如花。
“你是如花,呼呼。”我喘着气,满头大汗。
“你是?”如花有些吃惊,吃惊的样子很好看。
“我是你爸爸,呼呼。”我上气不接下气,顿了顿,“局里的办公室的李勇奇。你爸爸受伤了,被西瓜皮磕掉了门牙,下巴也破了。”
我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装作很悲伤的样子。
“谢谢你,送医院了吗?”如花很镇定,不愧是大家闺秀,一点也不慌。
“送了,他们不让我送,我就给你送信来了。”
“是吗?”如花笑笑,好美。
“你去看你爸爸吗?我用自行车带你。”我拼命地讨好。
“不用了,去了医院就没事了,我还要上班。”
如花并没有坐我的自行车,不过她给我喝水,还给我拿毛巾擦汗,她自己的毛巾,闻着很香。
我们认识之后,我就隔三差五找着借口去找她。
她很诚实,她告诉我她是离过婚的,她的前任老公被关进去了,强奸罪。
我不在乎,离过婚的更有经验。更重要的是,离婚不会改变她是局长女儿这个现实。
有一天,我亲了她。她竟然不反抗,我知道妥了。
那段时间,我觉得局长对我很和蔼,连看我的眼光也有些老丈人看女婿的意思。
终于,我向如花求婚了。如花决定嫁给我,那一刻,我好激动。
李奇勇,你这个死鬼,滚吧。
结婚了,我李勇奇结婚了,跟如花结婚了,跟局长的女儿结婚了。
我的心情很激动,很兴奋,基本上属于无以言表甚至罄竹难书的那一种。
我发了很多请帖,包括马大姐和局里点过头的人。
当然,局长是不用送请帖的,他是岳父大人,要等我磕头的。我在想,到时候是叫爹还是叫爸爸还是叫局长?
婚礼很隆重,可是美中不足是局长没有来,如花的妈妈来了。
丈母娘解释说局长有重要公务来不了,不过,他托她带来了贺礼。
局长的贺礼是“艰苦朴素”四个大字,是他自己写的。
说实话,我很失望,不过我还是装得很高兴,我说这四个大字受用终生。
晴天霹雳。
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晴天霹雳,我可以告诉你。
婚礼结束后,大家都走了,好累。
如花坐在床上等着我,现在他是我老婆了。
说实话,现在我不知道怎么弄,是直接上去扒她的衣服还是先把灯关掉,我觉得还是先关灯比较好一点。
可是,在我关灯之前,老婆对我说话了。
“勇奇,我有事要告诉你。”
“什么?”平淡温柔的声音。
“我不能再瞒着你。”
“什么?”吃了一惊的声音。
“我爸爸他,他。”
“他什么?”急促不安的声音。
“他不是我亲爸爸。”
“什么?”
晴天霹雳。
费了吃奶的力气,弄回来一个伪劣产品。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如花总是不愿意跟我提起局长,知道为什么如花只能在中药厂穷混。我有一种上当的感觉,我把局长送的“艰苦朴素”扔进了马桶,结果堵了马桶,新婚之夜就折腾马桶了。
如花不是局长的亲女儿,如花的妈妈是带着如花嫁给局长的,那时候局长还是个修下水道的工人,在修下水道的时候认识了寡居的如花的妈妈。
我知道白忙活了,如花如果不是局长最恨的人,基本上也是最不喜欢的人。在这一点上,如花的看法与我一样。
结婚的第二天,又收到了爹的信,他说上次祖坟冒青烟看错了,是祖坟后面有人熏兔子。
早说啊。
局长甚至不让我叫他爸爸,说大家在一个单位,要注意影响。
去他妈的,老子还不想叫呢。
从前,局长挂在嘴上的是“廉洁奉公”,现在,他最常说的成了“大义灭亲”。每次开会一定要点名批评我,好像这样他就很公正了。
马大姐经常笑话我。
“不听我的,看见了吧?看见了吧?”马大姐很得意,我知道她对我没有从一开始就向她通报感到很不满意。
“唉。”我连傻笑都免了,直接叹气。
日子越来越难熬,局长对我的态度很糟糕,有的时候当着很多人就告诫我:你不要以为和我攀上了亲戚就可以为所欲为。
靠,谁他妈为所欲为了?
有好几次,局长想把我弄到乡镇企业去。多亏了丈母娘以死相威胁,局长才一次又一次放过我。这让我多少有点感动,觉得如花还是真的爱我,都是天涯沦落人,看在这一点,我决定和如花过下去。
不过,局长还是小小地收拾过我几次,其中一次让我去食堂洗菜,足足洗了两个月,还说是锻炼我。
上次西瓜皮怎么没有摔死他呢?
每次给爹写信,都要问一问祖坟是不是冒青烟了。如果祖坟冒青烟的话,我的心愿就是局长赶快死。
局长终于没有熬到我的祖坟冒青烟的那一天,他偏瘫了,据说跟上次西瓜皮有一定关系。
局里的人们纷纷去医院看望他,实际上是去打探他还有没有站起来的可能。
“李勇奇,你不去看看局长吗?”主任问我。
“等我熬到副处级才有资格去看啊。”我说,就差笑出来。
“再怎么说,他也是你老丈人啊。”主任有些不高兴。
我没有说话,我想起他大义灭亲时的样子来。
局长就这么完蛋了,我可不会去看他,除非混上副处级,然后去故意气气他。
不管怎么样,现在,李奇勇这个死鬼终于从我的脑海中被抹掉了。
那天晚上,我请如花去吃了一顿,穿着结婚时的衣服。回家的时候,在墙上贴上“喜”字,好好地和如花亲热了一个晚上,算是补偿新婚之夜被葬送的快乐。
局长瘫了,可是新的局长很快就来了。一个局长倒下去,另一个局长站起来。这世道,缺什么也不缺当官的,局长的空位是不会过夜的。
我对新局长并不抱什么幻想,但是至少他不会让我想起李奇勇,也不会在我身上大义灭亲,就算灭了我,那也是消灭敌人,而不是大义灭亲。
原本,我就准备在这个小职员的位置上混下去,或许什么时候能混个一官半职的,那我也很满足了。
可是,一次同学聚会改变了我的想法。
那是毕业五周年的同学会,乱七八糟的同学来了十多个。
大家谈起自己毕业后的命运,结果算来算去,班上一共二十五个同学,除了一个走私白粉被枪毙的,混得最惨的就是我了。
我很没面子,我觉得自己很失败。
老六是我们宿舍最聪明的,大学的时候就把班花给骗上床了。现在,他混得不错,竟然已经成了处级干部,而且是在市里一个很有权的单位。
“老李,升官秘籍想学吗?”老六喝多了,问我。
“怎么不想?”
“最简单的办法,找个好老丈人,升官发财出国随便挑。”
“不行了,找了个假冒伪劣的。”我解释了一遍。
老六笑坏了,笑完,他说他找了一个正宗的,虽然也是二手的。至于那个班花,早就甩掉了。
“第二招,给领导当秘书,领导上你也上,领导不上,你也有机会上。”老六还有办法,想想看,真他妈正确。
“我土不拉叽的,领导也不想我当秘书。再说,也没有路子。”
“第三招,给领导送好处。”
“有没有不花钱或者少花钱的办法?”
“真有,投其所好。陪领导玩爽了,他一高兴,你就上去了。”
“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老六用吃惊的眼睛瞪着我,然后倒头睡着了。
第三章 下棋
我必须承认那次同学聚会改变了我,改变了我的一生。
老六说得对,升官就可以发财,发财又会有尊严。
我觉得我很没有尊严,同学们点的菜,我连名字也叫不上来,他们唱的歌,我听都没听过。
他们谈的什么出国泡妞之类的事情,我想都没想过。什么俄罗斯的、日本的、越南的,妈的,我到现在只摸过如花的屁股。
聚会结束的时候,我假装喝多了,一句话也不说,其实那是我害怕买单。可是我根本就不应该害怕的,好几个同学为了买单争起来了,不是争着不买,是争着买。而且,不是通常见的那种虚情假意的争,是真的争。
“我来,反正我回去报销。”
“我也可以报销啊,让我来。”
“还是我吧,来,服务员,再拿两条烟,一块开到发票里去。”
最后也不知道是谁买的单,反正是能报销的。
大家告别的时候,我推着自行车。看着好几个同学的汽车奔驰而去,车屁股后面冒出了青烟。
“妈的,祖坟冒青烟有个屁用,自己有辆车冒青烟才是实在的。”我想。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不立。
我决心让自己当官,我知道我的动机很不纯,不是为了祖国建设,而是为了自己能够有车坐,能够公款吃喝,能够在同学聚会的时候谈笑风生。
我知道这跟我十年前的理想有些差别,那时候我想当个伟大的作家,高尔基那样的,或者是奥斯特洛夫斯基那样的。可是,现实很残酷,我觉得当官更现实一些。
我知道,一旦我当了官,就很可能会成为贪官,因为大家都知道“十官九贪”这个说法。这也跟我的理想不一样,我的偶像是包公,从前经常在家里看斩包勉,看得我热血沸腾。
可是我还是想当官,当贪官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东西就在那里,你不贪,别人也会贪。最简单的例子,局长换了好几个,局里哪次分房不是局长们先挑?哪次分房有我们的戏?难道他们都是贪官?这说明不管他们是不是都是贪官,好处都轮不到我们平头老百姓。
所以,我决定作官,做贪官也比不做官强。
当然,这仅仅是我的想法而已。最重要的,不是想,而是去做。
不管怎么样,我说服了我自己,如花也支持我。
“你要是当官了,我也可以在家里收礼了。从前看着我妈收礼,你知道我有多么羡慕吗?”如花说,她是爱我的,虽然她是个假冒伪劣产品。
有的时候,假冒伪劣产品也不一定就比真的差。
我给老六打了电话,在火车站打的,我怕在办公室被人听见。
其实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就是问问他该怎么下手。
“有钱吗?”老六问。
“没有。”
“有当官的亲戚朋友吗?”
“那就是你了。”
“那你只有一条路。”
“说罢。”
“什么?”
“投其所好。”
“怎么开始啊?”
“先弄清你们局长有什么爱好,如果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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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数|
询价)这一类花钱的,你就趁早死了这份心;如果有幸他有什么廉价的爱好,那就可以下手了。”
“好。”
“怎么你那边那么吵?你在哪里?火车站?”
我挂了电话,现在,我知道我该干什么了。
局长的爱好很快被我弄清楚了,就因为那一次去北京出差碰上了聂卫平,他喜欢上了围棋,天天下,每次都说自己跟聂卫平下过。
可是,我从来就不下围棋,我都弄不懂围棋是怎么围的,这下我有些犯难。
“废话,要是局长爱掏鸟窝的话,你明天就是办公室主任了。”如花急了,比我还急,“你要改变自己,而不是改变局长。”
这些都是废话,道理我自然懂。要想当狗,就要学会吃屎,爹早就对我这样说过。
市里有一个棋苑,我决定去那里看看。哲学书上说的,先有感性认识,才有理性认识,这样的狗屎哲学虽然没有什么狗屎用,但是我还是觉得先去看看比较好。
棋苑里挺热闹,因为我是星期天去的。下棋的人不少,但是像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不多,不是老的就是小的。
我转了一圈,发现下什么棋的都有,下围棋的、国际象棋的和中国象棋的都有。我一时没有弄明白我该站在哪里看,去小孩那里吧,觉得自己丢人;去老头那里吧,觉得比较无聊。怎么办?
最后我还是来到了两个小孩那里,看上去挺老实的两个小孩。
我基本上站得很直,头稍稍有一点向下倾,用一种很轻视的眼光看着棋盘,如果用一个词形容,就叫睥睨。我觉得自己看上去很像一个教练,或者像一个家长,反正这么说吧,不会让别人觉得我是一个不会下棋的傻瓜。
两个小孩抬头看看我,然后继续下。不过,他们说话的声音明显大了很多。我知道是为什么,如果我是一个小孩,突然来了一个大人用这样的暧昧的眼光看着我,我也害怕。
看着看着,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开始弯下腰去了,那两个小孩好像也忘了我的存在。不过说实话,我什么也没有看懂。
下着下着,下白棋的孩子突然从棋盘上拿起七八颗黑棋子来,这是干什么?对了,一定是吃了黑棋。
可是,这个孩子竟然把黑棋子还给了下黑棋的孩子,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吃了还要还给他?
“你怎么把棋子还给他了?”我脱口而出。
两个孩子这个时候才重新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大人,然后用很轻蔑的眼光看看我,好像发现了一个大傻瓜。
“输了输了,咱们走吧。”下黑棋的小孩说,两个小孩迅速收拾好了棋子,一溜烟跑了,边跑边笑,还回过头来看我两眼。
妈的,真丢人哪,早知道这样,不如去看老头。
感性认识就是这样了,看来,理性认识更重要。
我买回了围棋,玻璃子的那种,云子我买不起。
我从最基础的开始学起,什么叫吃子,什么叫紧气,什么叫征子,所有这些,我都学会了。
我买了好几本书回来,除了入门的,就是布局、死活,还有著名的棋谱,什么聂卫平的、吴清源的、坂田荣男的、小林光一的等等,然后开始认真学习。
如花跟我一起学,从一开始她就下不过我。
“你要是局长就好了,我天天赢你。”我说。
“老公,你真行,你一定行。”如花挺崇拜我,没办法,一块学的东西,她就是不如我,想不服也不行。
学棋两个月了,每次家庭杯我都是冠军。
“我可以去找局长下一盘了吧?”我说。
“我看没问题,你要再练练,就是专业棋手了。”如花说。
如花这么说,我决定还是再练一练,因为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她们很容易崇拜一个人,而她们崇拜的往往就是蠢货。
我又去了棋苑,我决定去那里看看,看看能不能找个人下一盘,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水平。
棋苑里依然很热闹,很多人在下棋。我找了一个桌子前站住,那是两个四十多岁的人在下围棋,都盘腿坐着,鞋随意地甩在地上,脚上都穿着有漏洞的袜子。
两个人下棋的声响不小,噼噼啪啪地望桌子上砸着棋子。我仔细看着,这两个人下得不错,我觉得每一步都是妙手,好像聂卫平来下也就这样了。
“妈的,老子刚刚把棋练好,厂长又不喜欢下棋了,倒害得老子上了瘾。”其中的一个说,真他妈巧,看来他下棋的目的原来是跟我一样的。
又看了一阵,我有些受不了了,这两个人都穿的是尼龙袜,臭得一塌糊涂。最恶心的是,其中的一个还经常把手穿过袜子上的洞去抠自己的脚趾缝,然后放在鼻子边上闻。
所以,我走开了。
“下棋吧?”一个人在身后说,声音有些沙哑。
回头看,一个老先生,看上去大概五十多岁的老先生站在我的身后,老先生带着一副眼镜,牙有些发黑,嘴里散发出一股烟臭,手上提着一副围棋。
“我看你看别人下了很长时间了,何不自己下一盘呢?”老先生说。
“嘿嘿。”我拿不定主意,想下,又怕下不过他。
“别看不起我,我可是陈祖德的师弟,当年一起下棋的。”老先生说,他以为我瞧不起他,见我有些吃惊,接着说:“我叫陈祖文,跟陈祖德有关系欸。”
陈祖文见我还在犹豫,连拉带拽,把我拉到了一张桌子旁,不由分说,摆好了棋盘。
“黑先白后,你先。”陈祖文让我下黑棋。
这就是我下围棋的处女秀了,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第一次会是跟陈祖文。直到现在想起来,我还觉得很不舒服。
陈祖文的动作看上去很专业,我一开始很紧张,下棋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陈祖文下棋下得飞快,而我慢很多,因为是第一次下,一定要下好一点。
“看来,你是长考派。”陈祖文说,妈的,什么是长考派?我没听明白,不过还是假装赞同地点点头。
我的处女作下了三个小时,我浑身都被汗湿透了,因为我很紧张。
最后的结果竟然是我获胜了,他的一大块棋被我征吃掉了。
我兴奋极了,妈的,初战告捷啊,这简直是初出茅庐第一功。而且,我战胜的是陈祖德的师弟,那是什么人物?
我笑了,忍不住笑了。
陈祖文也笑了,看上去他并不在乎输赢。
“不错,你下得真不错啊。学棋多长时间了?”陈祖文摘下眼镜,用手纸擦着,一边问。
“嘿嘿,不长。”我说,不知道该不该自吹一把。
“你不会告诉我你才学了两年吧?”陈祖文问。
“两个月。”我说,不免有些自鸣得意。
“啊。”陈祖文吃了一惊,手一抖,眼镜掉到了地上,我急忙帮他捡了起来。
捡眼镜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张良和黄石公的故事,这陈祖文不会就是我的黄石公吧?
我想对了,陈祖文就是我的黄石公。
“两个月?你真是个天才啊。我下了这么多年的棋,见到的最聪明的就是陈祖德了,可是你比他还要聪明。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学的?”陈祖文兴奋起来,比我还兴奋。
我高兴起来,就把我学棋的经历告诉了他。
“你跟你老婆就学成这个样子了?天才啊,无师自通。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天才?就是无师自通。”陈祖文又戴上了眼睛,仔细地端详着我,一边的镜片已经摔裂了。
“陈老师过奖了。”我说,现在我叫他老师。
“唉,可惜你岁数大了一点,否则我把你推荐给祖德,保证你能当全国冠军。可惜了可惜了,唉。”陈祖文叹气,很惋惜的样子。
说实话,我真的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是个天才。这个时候我真的很后悔投生投错了地方,我这样的天才,爹娘竟然从来没有发现过。
我笑笑,表示遗憾。
“不过,就你现在的水平已经很高了,应该算是个业余高手了,大概相当于业余五段吧。”陈祖文继续说。
我不知道业余五段是个什么水平,想来还不错。
“你可以去参加市里的业余比赛了,肯定进前六名,别人要是不信,你就说是我说的。”
回家的路上,我专门买了两瓶啤酒,准备跟如花庆祝一番。
如花比我还要高兴,她专门炒了四个菜,都是我爱吃的。
“那你明天就找局长下棋去吧。”如花说,她比我还要急。
“急什么,再提高一点。”
“还提高什么?你是全市的前六名,你们局长肯定下不过你。”如花说,似乎我已经是全市的前六名了。
女人就是这样,考虑问题不周到。
我又去了棋苑几趟,想找陈祖文再切磋切磋,增强一下自己的自信心。可是,几次都没有碰上他。
“算了,万一他死了,我还不跟局长下棋了?”我终于下定决心,决定去找局长下棋。第四章 机会来临
要跟局长下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局长可不会像陈祖文一样来找你。而且,你也不可能像陈祖文一样去找他。
“你以为局长是妓女啊?他会来主动搭讪你?”几天过去了,还没有跟局长交上火,跟老婆交上火了,她每天催我,催得我心烦。
“你不会主动搭讪他啊?”老婆跟我瞪眼,靠,这世道,真的是没地方讲理。
“我要是一搭讪就能搭讪上,她不还是妓女?”我没好气。
老婆哭了,嫁给我这么多年,她只哭过一次,就是她那个局长爸爸偏瘫的好消息被证实的那一刻,她激动地哭了。
我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再怎么说,她也是我的患难之妻,好男人是不应该让女人落泪的。
“妓女,妓女,你开口闭口就是妓女,你怎么知道妓女一搭讪就能搭讪上?”老婆哭着说,一边抹鼻涕,一边追问:“你是不是搭讪过妓女?”
“胡说,我搭讪过谁?我这一辈子搭讪过的女人就只有你一个。”我急了,一急就说实话,妈的说我搭讪妓女,那我不成了流氓了?
“你的意思是我是妓女了?唔唔唔唔。”老婆哭得更伤心。
三天,我们两人没有说话。
我错在哪里?我总是在想。难道我这样形容不对吗?难道局长就是妓女吗?
我用了三天的时间在思考这个问题,三天时间里我甚至没有碰过围棋。
可是,三天时间我还是没有想明白。
局长、妓女,局长、妓女。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
三天之后,我们和好了,其实,局长是不是妓女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现在关键的是,怎样才能跟他下棋?老婆不催我了,她知道这其实不是一个小问题。
通常情况下,局长喜欢在小会议室下棋,那就在他的办公室旁边,一个不大的会议室。有的时候局长中午吃完饭下,有的时候下午下了班下。下棋的时候,门通常不会关着,因为怕别人说三说四,据说当年的那个局长就经常在这里跟女秘书偷情,全局的人都知道,后来市长来视察,在小会议室休息的时候从桌子下面摸出两个用过的避孕套,没过几天,局长就调去市里的计划生育办公室了。
当然,门也不能全开着,最好的方式是半掩着,留下一道缝,让外面的人知道里面的人没有淫乱,里面的人也可以随时监视外面的人。
世界上最难开的门不是关着的门,而是半掩的门。因为这个时候你推门进去会显得不礼貌,敲门又会显得很弱智。
我在这个门前徘徊啊徘徊,徘徊了不知道多少次,还是不敢进去。就像我第一次去嫖妓,也是在门外徘徊啊徘徊,难以迈出第一步。(这段话在出版的时候要删掉。)
还是马大姐对我好,说起来,这两年我们之间还有些误会。
这两年,马大姐的脾气有些古怪,动不动怀疑我在别人面前说她坏话,动不动好几天不理睬我。我很纳闷,这究竟怎么回事?后来我知道了,她是更年期到了。
还好,马大姐的更年期顺利度过了,于是,我们的睦邻友好关系得到恢复和进一步加强。
“小李子,来,这是我一个乡下亲戚送来的桃子,可好吃了,洗一洗,给局长送过去。”马大姐说,前两天,我把我的烦恼告诉了她,她决定帮我。
这真是一个好办法,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过?
我在厕所里把桃子好好洗了一遍,当然是男厕所,说实话,给老婆洗内裤都没有这么认真过。洗好了,拿个盘子端着,小心翼翼地走到小会议室门口。定了定气,轻轻推门进去。
“局长,下棋呢?这是马大姐的蜜桃,您尝尝。”局长抬头看我,我连忙说。
靠,成了马大姐的蜜桃了。说实话,跟马大姐共事这么多年,真没吃过马大姐的蜜桃。
局长的脸色微变,他显然联想到吃马大姐的蜜桃是什么样的情景。
说实话,马大姐虽然岁数略微大一点,但是风韵犹存,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是个挺骚的骚货。
“啊,放那吧,替我谢谢她。”局长说,他终于发现我手中端着的蜜桃,于是停止了联想。
“下棋呢?”我轻轻问了一句,也算是自言自语的搭讪,算是为自己留下来找个借口。
桃子放在一边,我凑过来看局长下棋。
这是第一次看局长下棋,也是第一次跟局长凑这么近,连他的狐臭都闻得那么清楚,我挺激动。
说实话,局长下棋的水平很一般,肯定不如陈祖文。陪他下棋的是财务处的左副处长,看上去,还不如局长。
局长下得飞快,而左副处长就要慢一些,时不时抠脑袋,嘴里还说:“怎么这一步我就没有看出来呢?”
最后,局长吃了左副处长一条大龙,连数子都不用,左副处长认输了。
棋局结束的时候,我已经不那么紧张了,因为我心里有底了,我知道我能够战胜局长。说实话,当时的心情甚至有些战胜国的意思。
“嗯,这蜜桃不错,又甜,水也多,口感真爽。”局长说,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局长的棋下得真好。”我违心地奉承一句,我有些不太习惯,这样当面拍马屁的事情从前只在老婆身上发生过。
“嗨,我也是乱下。哎,小李,你也喜欢下棋吗?”局长问。
“大学的时候下过。”我撒个谎。
“有时间,咱们也下一盘。”局长说完,走了,不等我回答。
我真的很激动,想不到第一步就这么简单,局长说话是算数的,他一定会有时间的。
盘子里还有一个蜜桃,我拿起来,狠狠地咬了一口。靠,咬了一嘴虫子,怎么是个坏桃子?
我怎么这么倒霉?我想。可是再想想,我觉得我不倒霉,这坏桃子被局长吃了那才是真的倒霉。
对于局长来说,“有时间”往往就是“没有时间”。后来我知道,对于当官的来说都是这样。
可是那时候我没有这么清楚啊,我很兴奋地等待着局长的“有时间”,等啊等,一直等到我兴奋不起来。
那段时间真得很痛苦,等待的痛苦大家都是知道的,这里就不用形容了。不过我觉得还是形容一下,那一次我去商场给老婆买内衣,刚买完,就觉得屎憋得慌,好像随时要喷薄而出。
我赶紧找厕所,他祖宗的,这么大个商场,只有一个厕所,还是男女合用的,外面排着队,比他妈早上排队买煎饼果子的人都多。没办法,只好排着。一边看前面还有几个人,一边看手表,那可真是争分夺秒啊。
小肚子越来越痛,一阵一阵,好像抽筋一样,要不是周围有人,早就扒了裤子一拉了之了。
“五秒、十秒、十五秒,一百二十秒,终于出来一个了,忍住,忍住。”我忍,我心头默默地忍,不能忍也要忍,绝对不能忍无可忍。
就这样,一个小时之后,终于轮到我了,我半弯着腰走进厕所,艰难地关上门,马桶里一摊屎正对着我笑。“妈的,看上去挺漂亮的小姐,拉屎竟然不冲水。”我骂了出来,看看篓子里,数不清的卫生巾。
我已经蹲不下了,只好慢慢试探着蹲下去,一边蹲,一边让自己想别的事情,好分散注意力。于是我就想局长吃马大姐的蜜桃,“又甜,水也多;又甜,水也多。”我反复说着,终于,蹲了下去,可是,裤子没有来得及褪到膝盖,屎就已经忍不住喷射出来,弄了我一裤腰带。
“口感真爽。”我正念到这里,我相信,这个时候,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对什么叫爽的理解最深刻,那就是憋了一个小时的屎喷发出来的时候。
我擦干净了裤腰带,但是我没有冲水。没办法,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拉屎不冲,我凭什么要冲?
我只能说,等局长“有时间”的感觉就像在商场排队拉屎的感觉,痛苦万状却不能说出来。
我只能安慰自己:总会轮到我的,总会轮到我的,轮到我就爽大了。
我终于明白,要等“轮到我”是不现实的,毕竟跟局长下棋还不完全等同于排队拉屎。排队拉屎可以等,可是,跟局长下棋必须主动出击。
办公室的大姐们都看出来了,她们挺帮忙的,马大姐又献了一次蜜桃,周大姐的鲜奶也贡献出来了,甚至秘书张晓红还献了一次参,结果都没有用,还是只能在旁边看一看,拍拍马屁。
还好,至少吧,跟局长混了个脸熟,在电梯里遇上点点头什么的也变得自然了。
但是,这些不解决问题。就像排队拉屎的时候放个屁,固然给肠子腾出了一点空间,可是并没有快感。
毛主席说过:有机会要上,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
机会在一个暴风雨的下午来临,我真的很奇怪,为什么我的机会总是跟暴风雨联系在一起呢?
高尔基在《海燕》里说过: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妈的他不是海燕,他不知道海燕在暴风雨里有多难受,老天有报应的话,让他来世去做海燕,看他还说不说这些屁话。
暴雨淹了大街小巷,下水道成了上水道,什么脏东西都上来了,避孕套、卫生巾什么的漂了一大街,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我的。
下了班,没有人走,局长也不走,别看他有四个轮子,可是就现在这形势,大街上水漫膝盖,桥下面还不要在裤腰带以上了?再说,开着开着车,万一溅一个避孕套或者卫生巾什么的到玻璃上,岂不是很晦气?
在暴风雨中,左副处长来了,这样的机会他也不会错过的。于是,棋盘摆好,局长又开始下棋了。
我凑了进去,送了这么多回蜜桃和鲜奶,我现在已经可以轻手轻脚地去看局长下棋了,不过,还没有发言的资格。
照旧,局长还是下白棋。
左副处长以三连星开局,而局长是星小目布局,现在,我对这些布局的术语已经倒背如流了,只有这样,才能让别人认为我是个高手。
布局阶段,局长大获成功,逼得左副处长只能下宇宙流,武宫正树喜欢的哪一种,我也知道。
我一边假装很认真地看,一边在想怎样才能跟局长下一盘。
正下着,有人来了,敲门进来,一看,是财务处的小刘。
“左处长,下棋呢?”小刘说,冲局长笑笑。
“有事吗?”左副处长问。
“有。”
“没看我正跟局长下棋呢吗,等会再说。”左副处长心里一定在骂小刘没眼力。
“急事。”小刘有些尴尬,他也知道这个时候来找左副处长不是个好差事,可是好差事轮不到他,这样的事情是一定要他来的。
“什么急事?”左副处长很不满的样子。
“刚才有你一个电话。”
“那你没告诉他我在开会吗?”
“告诉了,可是那人又打过来了。”
“谁呀,找我干什么?”左副处长更不满。
“说是你小舅子。”
“我小舅子?什么事?”左副处长有点紧张了,他一向怕老婆,老婆像皇帝,小舅子就像皇帝的贴身太监,得罪不起。
“说你丈母娘掉水坑了。”
“啊。”左副处长当时站了起来,他知道丈母娘家附近有几个著名的大坑被称为万人坑,从来没有人管,只要下大雨,一定有人掉进去,已经死了好几个了。
“怎么不早说?”左副处长急了,反而怪起小刘来。
我知道,什么时候都不要去给别人报噩耗。
左副处长走了,冒着暴雨。
局长很失望,眼看就要屠龙成功。
“小李,来,咱们下。”局长主动邀请。
晴空霹雳啊,我激动得暂时性失明十五秒。
我坐在刚才左副处长坐的椅子上,拿起一粒黑棋,“啪”,拍在棋牌上。
外面,暴风雨嘎然而止。
在此,我要特别鸣谢左副处长的丈母娘,她用她宝贵的生命为我争取到了宝贵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