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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虎发现论坛 >  ^^寂寞烟花~~~~

发表于 2006-06-12 10:27    IP属地:未知

“你在想什么?”编姐问。
    “没什么。”我咬手指头。
    “你有没有发觉,朱先生有很多话没说?”
    我莞尔,“我希望多听听他与赵飞追女孩子的掌故。”
    “他最喜欢说那些故事,说得很精彩生动。”编姐说。
    “你们常常听?”我很羡慕。
    “也不是,我只听过一两次,他说那时候在上海,大热天都穿白色哔叽西装,爱哪
位小姐,就请那位小姐把缝旗袍剩下的料子,给他一点去做领带。”
    “真的?”那么发噱。
    “真的,很罗曼蒂克,很傻。你知道,那时有首诗叫我是天边的一朵云……”编姐
笑道,“真是一套一套,叫人吃不消的。”
    “我要知道更多关于姚晶的事。”
    “我们慢慢总会找得到,不过你说得对,一知道得多就不想写了,至少不能当新闻
般写。”
    “你早赞同,我们就不会有误会。”
    “回不回报馆?”
    “不了。”
    “寿头会找你的,这早晚你都忘记谁是杨寿林了。”
    真的,忽然之间,我的视界阔很多,我真的快要忘记寿头,此刻占据我心的是姚晶
那谜一般的身世。
    “你们两个人走那么久,也该拉拢了。”
    我朝她扮个鬼脸。
    “你在外国待太久,洋妞劲道十足。”
    我数着手指,“我们已见过姚晶的丈夫、姚晶的姐姐、姚晶的师傅,还有谁?”
    “还有姚晶的敌人。”
    我拍手,“好好好,谁是她的敌人?编姐,你的天才高过我数百倍,我们怎么可以
忘记她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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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06-12 10:28    IP属地:未知

“她没有明显的敌人,她做人风度太好。”
    “一定有敌人的,每一个人都有,姚晶还不至于没有人忌的地步,不错,她在走下
坡,但是她肯定仍有敌人。”
    “我去查访。”编姐说。
    我兴奋地说:“让我们来合著这本书,对于姚晶是一种纪念。”
    她缓缓摇头,“到时再说吧。”
    我们走上报馆,同事们见到我,大声夸张地说:“好了好了,回来了。”
    我抬起头,“什么事?”
    编姐笑,“还有什么事?各路影剧版记者快要打上来了。”
    寿头出来,“呵,你。”面色难看。
    “怎么?”我瞪他一眼,“有什么不满意?”
    “当然不满意,我若爱在影剧版看到自己女友的照片,早就去追小明星。”
    我说:“我又不是去兜回来的,这叫做天生丽质难自弃。”
    杨寿林冷笑一声,别看他平时扁扁的面孔像猫科动物般可爱,一拉下面孔,看上去
活脱脱一只笑面虎。
    “别当众给我没脸,”我用手大力指向他胸膛,咬牙切齿地警告他,“当心你的狗
头。”
    他不出声,看编姐一眼,“你也陪她疯?你那版还差两段稿子。”
    编姐耸耸肩,回到她的位置上去。
    我拉着寿林坐下论理。
    他衬衫袖子高卷,一副忙得不可开交模样。
    “你想怎么样?”
    “你为什么不告假三个月?”他问我,“今日同事光是替你听电话,就不用做正经
事了。”
    “杨经理,我是报馆的特约记者——”
    “我不要你做一个女明星的特写,你为什么不把国家地理杂志那篇讲述宇宙的文章
好好翻译出来?”
    我问:“你取到人家版权没有?看中什么材料就乱拿乱评,错误百出,加油加醋,
你去做!”
    寿林为之气结:“你打算怎么样?”
    我老实不客气,“我喜欢创作,完完全全是我自己的作品,那是我私有的东西。”
    “我不会因公同你吵架,但是佐子,我看你这种愿望在目前不能实现,你可否现实
一点?”
    “你是否要我辞职?看,寿林,我无职可辞,你从来没有雇用过我,我从来没在新
文日晚报支过薪水,你凭什么表示不满?”
    “我是你的男朋友。”
    “是吗?所以你就管我头管我脚?”
    “佐子,我一向听人说你性格非常不羁,以前我不相信,现在我不得不信。”
    “是吗,他们怎么说?”我微笑,“他们有没有说我是淫妇?你又信不信?”
    寿林为之气结。
    “在气头上别乱说话,将来都是要后悔的,何必呢?”我用手撑着头。
    连我这种小角色,都会无端端地开罪人,以致别人在我亲密男友面前批评我不合妇
道水准。姚晶,姚晶怎么会没有敌人?
    只有在敌人口中,才可以知道她的底细,只有敌人才会全心全意去钻研她的秘密,
连几月几日她的丝袜勾过丝都记得。
    但谁是她的敌人?
    很少人会得公开与人为敌,除出那种蠢货。更少人会承认与一个过世的人为敌。
    无可救药的愚人一直是有的,一无杀父之仇,二无夺夫之恨,一样广结怨仇。
    一定有人嫌姚晶的风头比他强,而暗暗恨在心头。
    这人是谁?
    “……”寿林还在教训我,“你听到没有?”
    没有,我完全没有听到,我的思想,飘到十万八千里路以外。
    “你到底想怎么样?”寿林还在苦苦相逼。
    一个人被人叫为寿头不是没有理由的。
    我说:“我想怎么样?我想到加勒比海去度假,与一个知情识趣、英俊的、有深棕
色皮肤的男士一起游泳晒太阳,吃龙虾喝香槟,晚上在白色细沙滩上赤脚拥舞,直至深
蓝色的天空转为粉红。”
    寿林气得面色发青。
    我拍拍他肩膀,“我回家了,寿林,别一副爸爸腔。”
    我挽起手袋跑下楼。
    我并没有对寿林说谎话,我真需要个长假以及一个玩伴,连他的名字都不必知道,
除了玩之外,不必担心银行月结单,税务,人际关系,写字楼政治,油盐柴米,衣服鞋
袜……
    听说在峇里及百慕达这种地方,只要围一块图案瑰丽的腊染布就可以到处去。
    当然,我相信当地的土著亦需担心生老病死,到底度一个月假,暂时离开日常生活
环境的苦人儿不必理会那么多。
    若果姚晶能够放得下去做一个月土女,情形就两样了。
    到家电话一直响,响得烂掉。
    我把插头拔掉,没敢听。
    编姐稍后找上门来,她气吁吁的兴奋异常,仿佛与我一般沉醉在姚晶的传奇中。
    她捧着一大堆图片,“请来看。”
    都是姚晶的照片。
    说实话,从前我并没有仔细研究她,此刻看来,只觉她打扮与相貌都臻化境。
    “唯一贵妇。”
    “毫无疑问。”我说。
    我们俩人欣赏着照片,姚晶在蜜月旅行回来后的外型最容光焕发,虽不至于踌躇满
志,看得出很满足。
    但生活充满失望,我猜她在一年内就知道张煦并不是理想丈夫的人选。
    他不习惯香港式生活,有一大半时间在美国。姚晶与他刚相反,不是不愿意放弃这
里的事业,而是,跟着张煦一家人生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稍有独立性格的女子,都
不再愿意与公婆一起住,况且我怀疑张家的人并不喜欢姚晶。
    编姐说:“他并没有负责她的生活。”
    “很明显。”
    我们欣赏着照片上的一对壁人。
    我说:“如果生活如照片就好了。”
    “童话世界是很闷的。”编姐又正确地散播了智慧之珠。
    “真的。”我承认,“有一次我去探访表姐,她住纽约而有两个广东女佣,夫家有
丰裕的利息供他们生活费用,三个孩子,丈夫听话,她本身在事业上又一帆风顺,我多
羡慕,几乎没立刻下嫁杨寿林,也照办煮碗一番。”
    可是在归家途中我想,不不,我还是做回我自己,我还不是历尽沧桑一妇人,有饭
吃就当好归宿,我还想闯荡江湖呢,那样四平八稳的生活,打二十二岁就开始投人,怎
么挨得到四十二?作为一个人来说,四十二岁正是好年华,不不不,我是有点野心的。
    “所以一直推寿林?”
    “唔,结婚像移民一般,最好拖完又拖,非到必要时千万勿轻举妄动。”
    “做人别太天真,这些就不必告诉寿头知道。”
    “你知道吗,我没想到你是一个这么可爱的人。”我忽然说。
    “彼此彼此。我也一向以为你是咱们小开那游手好闲、心高气傲的女朋友。”
    我们相视而笑。
    “你是怎么认得寿林的?”
    “就在报馆里。姚晶是怎么认识张煦的?”
    编姐说:“她到纽约旅行,侨领请客吃饭,两人是这样结识的。”
    “是不是一见钟情?”我问道。
    “你见过张煦,你说呢?”
    “那种气质与派头是没话说的。”
    编姐说:“其实男女双方谁拿钱出来维持家庭都不要紧,只要拿得出来,朋友尚且
有通财之义。”
    “姚晶不是一直有拿出来吗?”
    编姐叹口气,一边取出剪报。
    “看看这里:‘王玉说只有年老色衰的女人才会急于打扮’,去年八月发表的谈话,编者按日:‘另有所指乎?’”
    王玉是谁?名字那么好玩。
    “‘王玉又说:我才二十五岁,不会那么早结婚,与男朋友闹翻,算不得大事’。
男朋友指石奇,当时是去年十一月,盛传石奇将与姚晶合作拍片。”
    我霍地坐起来。
    有线索了。
    这正是我们在找的人,一个经验丰富、口无遮拦的十三点。
    “姚晶对此事维持沉默,”编姐一直谈下去,“而石奇则否认此事。”
    “后来呢?”
    “后来一点证据都抓不到,不了了之。但是王玉一直指桑骂槐、不眠不休地对付姚晶。”
    “她算老几?”
    “她不是那样想法。这一行是没有纪律、成则为王的行业,哪有尊重这两个字。既然她认为她被得罪,当然要尽力反攻,况且她为此失去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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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06-12 10:28    IP属地:未知

把你发的都改成大字
看着方便
华风之弊,八字尽之:始于作伪,终于无耻--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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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06-12 10:29    IP属地:未知

“有没有照片?”
    照片马上递上来。
    王玉粗眉大眼,非常漂亮,不过化妆太浓,若不是衣着摩登,简直似《家·春·秋》
中的觉慧。
    我说:“很漂亮。”但语气很敷衍。
    “不好看怎么人这一行。就算是塑胶花,也还是一朵花嘛。”
    “石奇呢?”
    编姐真好,问她要什么有什么,立刻有照片可看。
    哗,我竟不知道城里还有这一号人物。
    我忍不住说:“这简直是八十年代的赵飞嘛。”
    “而且人品也很好,极年轻,只有二十一岁。”
    “那部电影叫什么名宇?”
    “没拍完,胎死腹中,姚晶为此很惆怅过一阵子。”
    她过世前一切仿佛很不顺利。
    “为什么烂尾?”
    “有什么稀奇?拍着拍着老板不愿再拿钱出来,还不就散掉。”
    我很闷。
    终于我说:“我们去找王玉。”
    “不,先找石奇。”
    “好,”我说,“去找石奇。”
    “看我的。”编姐说。
    她很快把这个叫石奇的男孩于约出来。
    我们在大酒店的咖啡座喝茶。
    约四点,我以为他会迟到,明星都可以迟到,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这是俗
例。
    他没有。他依时抵达。
    我一生都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男孩子。
    高、修长、头发干净整齐,五官清秀,宽肩膀上是一件米色的粉皮夹克,已经穿得
有点脏,发白的牛仔裤很紧地裹着双腿,脚上一双球鞋。
    青春。
    青春得令人震惊。
    他与我们打招呼,并且大方地坐下,浑身散播着魅力。
    我同我自己说,这个人会红,一定红,他有明星素质。
    编姐说:“没想到你那么准时。”
    他一怔,忽然脸上有着犹豫之色,终于说:“准时是帝王的美德,这是我一个朋友
对我的忠告。”
    轮到我一愕,立刻问:“朋友是谁?”
    “姚晶。”他双目泛出复杂的神色。
    一个人的眼睛永远出卖他的心事,除非那个人的灵魂已经老得呆滞,生不如死。
    这里面一定有内情,没想到开门见山,我们已经听到姚晶这两个字。
    一个人总是一个人,况且他还是个孩子,喜怒哀乐总忍不住要对人倾诉,否则憋在
心中寝食难安。
    这样看来,姚晶是他的初恋。我心中已经有点分数,实在不忍再问下去。
    原来。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
    石奇诚然美,诚然年轻,但姚晶要的就是这些?
    他问:“你们要见我是为什么?”
    “出来谈谈,关于你的新片子。”
    “不,你们对我的新片没有兴趣。是为着一个人,是不是?”
    我不响。
    他们都聪明绝顶,不然也不能在这个圈子里做。
    他又说:“你就是那个女孩子,是不是?她把财产留给你。”
    “是,我是那个女孩子。”
    “所以跟你说话是很安全的,是不是?”
    “是”
    他别转头。在那一刹那他双眼红了,强忍泪水。
    我想到张煦。张煦也一样为她流泪。
    他们都爱她,但是他们帮不了她。
    我们静默很久。
    茶座的天顶是玻璃的。那日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的折射,我们三人都有点睁不开眼
睛的感觉。前些时编姐笑说过,来这里喝茶,简直要擦太阳油。
    但今日,猛烈阳光只使我觉得苍白。
    我本来不抽烟,但这几天使我觉得史无前例的累,不禁又点着一支香烟。
    石奇看着别处,他说:“不久之前,她对我说,她每天早上都做一个梦。”
    我们等他说下去。
    “她梦见自己吃力地走一条斜坡、当时下很急的细雨,衣履皆湿,她大声呼叫丈夫
的名字——张煦。张煦、张煦、张煦……一路找过去,忽然看到张煦站在她面前,但随
即他的面孔变了,变为陌生人,她全不认识他……”
    我鼻子发酸。
    石奇说下去:“我问她,那个陌生人是否像我?不,她说,不像我。”
    编姐递手帕给我,我掩着面孔。
    这一点我明白,当然不会像他。
    石奇还没有资格进人她的梦境。
    那大孩子用手指揩去眼泪,但是揩之还有,揩之还有,无法抑止。
    我见到那种情形,益发心酸,与他默默对着流泪。
    编姐又送手帕给石奇。
    他站起来,“两位饶恕我,我先走一步。”
    大孩子站起来走掉。
    我伏在咖啡桌上,抽噎至衣袖皆湿。
    “这又是为什么?”
    我不响。
    “好了好了;”忽然插入另一个声音,“我不是来了吗,哭什么?我从没有见过你
流泪。”
    是杨寿林。
    我没精打采地抬起头来。
    “你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双肩。
    男人总是怕眼泪,抑或喜欢看到女人露出懦弱的一面?
    这个眼泪,不是为他而流的。
    编姐说:“寿林,这里没你的事,你同朋友享受啤酒吧。”
    寿林还依依不舍。
    我很萎靡。
    与编姐踯躅于海边长堤。
    我说:“他是多么可爱的男孩子。”
    “他还年轻,有真性情。”
    “她为什么不跟他跑掉?带着钱与他逃至人迹罕至的地方去过一段快乐的日子也好。
你看他,他爱她爱到口难开。”
    编姐凝视金蛇狂舞的海,她说:“如果有人那样爱我,我死也情愿。”女人总有浪
漫的一面。
    那么可爱的大孩子,我叹气,五官秀美如押沙龙,身材英伟如大卫王。
    我发誓如果我是姚晶,就会不顾一切放纵一次,至少一次。
    我们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短短几十年,不要太难为自己才好。
    编姐嘲弄地说:“人人像你,谁去对牢白海棠吐血呢。”
    我不作答。
    当下我与她分手,落寞地回家。
    到家我看到年轻的亚当纳斯在门口等我。
    等我?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石奇。”我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母亲也住这里。”他已恢复过来,很调皮地说。
    “不信。”
    “我来探望朋友。”
    我讪笑。
    “我专程找你,我有话同你说。”
    我点点头,这叫做一吐为快。
    “明人眼前不打暗语,”他说,“我也不必说这个不能写那个不能写。”
    “你放心。”我说。
    “我可以上你的公寓?”他双手插在口袋中间。
    我想很多女孩子在等他开口说这句话。
    但我们,我们是不同的,我们是手足。
    “请。”我说。
    我们坐下。问他喝什么。
    “你有没有雪莱酒?”
    我想到在姚晶家中看到的水晶杯子盛着的琥珀色酒。
    “没有。”我说,“我只有啤酒。”
    他点点头。
    他自姚晶处学到许多,可以看得出来。
    “你想说什么?”
    “我只想与一个了解的人谈谈。”
    “我有一双可靠的耳朵。”我说。
    嘴与笔就不大靠得住,不过也视人而定。对姚晶是绝对不能轻率的。
    “我认识她,是在两年之前。”他开始说。
    “她刚结婚不久。”
    “是。她已经很不快乐。”
    “可是在常人眼中她过着一种很幸福的生活。”
    “常人眼睛看得到什么?”石奇说出很有深意的话来。
    “在常人眼中,电影明星是光闹离婚的神仙人物。”
    “你怎么知道她不快乐?”
    “有几个快乐的女人一有空就抱着双臂倚着门框一声不响看风景?”石奇反问我。
    我低下头。
    “有几个快乐的女人默默坐在一角椅子上抽烟,看着青烟缥缈,一坐好几个钟头?”
    我强笑,“你的观察力很强。”
    “我静静看了她十来天,就知道她处于一种非常不满的情绪下,有无法解开的死
结。”
    “她年纪比你大很多,你是怎么会开始留意她的?”
    石奇整个人沉湎在回忆中,英俊的面孔充满梦幻的神色,头靠在沙发上,用手指梳
着柔软的头发。
    “因为她美。”他简单地说道。
    我知道。她美得令同性都忍不住要叹息,这样的女人,一般的称呼是尤物。
    石奇说下去:“她的心态很脆弱,跟外界所渲染的精明能干完全不一样,我相信她
亦有狡黠的一面,但是没有在我面前露出来。”
    “你当时有女朋友吧?”
    “是,王玉。”
    “她亦比你大好几岁。”
    “我一生人之中,从没与同年龄的女孩子走过,更不用说是十八、二十二的泡泡糖
小白袜了,”他轻轻讪笑一下,“那些天真活泼的女孩子,留给五六十岁的成熟男人
吧。”
    我不禁也露出一丝笑容。
    他叹口气,“我想我这生最初与最终的爱人,便是姚晶。”
    “你那么年轻,怎么知道以后不会再爱?”
    “这种事情,怎么有可能发生多次?”他的表情既喜悦又痛苦,“一生爱过一次,
于愿已足。”
    “有些人能爱许多次。”
    “他们混淆了需要、友谊、感恩种种复杂的因素,而我不同。”
    “与姚晶在一起的八个月,我感觉我已把一生的感情用尽。”石奇说得既辛酸又骄
傲。
    “她呢?”
    “她并不爱我。”石奇的语气简直似倒翻的五味架。
    “她爱谁?”
    “她谁也不爱。”
    “她自恋?”
    “没有,姚断不是自恋狂,除了化妆的时候,她很少很少照镜子,她根本不认为自
己长得美,事实刚相反,她认为自己是个过了时的、千疮百孔、不值得一提的人。”
    “自卑?”我不置信地坐直身子。
    “可以那么说,她没有成就感。”石奇说下去,“碰巧我也是那么样的一个人,在
许多地方我们很相似。”
    “她当然爱张煦。”我说。
    “她在他身上有很大很高的希望,曾经一度,她认为他是她生命中的阳光。”
    “而你,你是她眼睛里的苹果。”
    “我希望是。”
    “你爱王玉?”
    “我们在一起很疯,她性格很放很爽,与人没有隔宿之仇,亦无忘不了的恩情,当
时她可以满足我的需要。”
    “她爱你?”
    “她很喜欢我,她很爱我。但不如外界说,我从来没花过她的钱,因为她手头上根
本没有余钱。”
    “你有没有用姚晶的钱?”
    “没有,在姚面前,我有异样的自尊,我要尽我力量保护她爱惜她……况且我们不
需要用钱,除了那次在夏威夷,我记得她坚持要购买头等票子,我手头上不够零钱,她
建议代我出,被我一口拒绝。”
    夏威夷!
    我不相信姚晶那白得像宋白胎瓷的皮肤曾经浪漫地经过阳光的洗礼。
    我很安慰,他们到底去过夏威夷。
    “多少天?”
    “五天。”
    “太短了。”我说。
    “她不爱我。”石奇说。
    “她也不爱张煦,为何嫁他?”石奇自语。
    石奇视我为知己。“像五小时那么飞逝,晚上我不舍得睡,整夜守在她身边,我知
道这种好时光不会再三。”
    这样的苦恋,这个大孩子曾经这样的苦恋。
    我说:“已胜过人间无数了。”
    他索性肆意地躺在我沙发上,也不脱下跑鞋,用双臂枕住头,闭着眼睛陶醉在苦楚
及快乐的追忆中。
    这时他已脱掉皮夹克,只穿件白色短袖的棉织汗衫,举高肌肉均匀的双臂,可以看
到茸茸的腋毛,他阖下的睫毛更浓密似只蝴蝶,一向不重视男人外貌的我,也为之心动。
    这种美也吸引过姚晶,她的寂寞及失意拉近两人的距离。我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使我震惊的是他真正懂得爱,并且把全部精力贯注在她身上。
    姚晶应与张煦分开来跟石奇。结不结婚不重要,在不打仗的时候,肚子又不饿,感
情生活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环。
    我问:“你有没有向她求婚?”
    “十万次,一天三百次,这是我们主要对白:嫁我,不。嫁我,不。”
    “她为何说不?”
    “她不爱我。”
    “她也不爱张煦,为何嫁他?”
    石奇忽然挺起腰板自沙发上跳起来,“我也是这么问她!”
    “她怎么说?”
    “她苦笑。”
    “她太要面子。”
    我知道毛病在什么地方。
    “是,因为恨她的人太多,想她倒台的人更多,所以她要活得比较无懈可击。”
    “可是恨她的人早就知道她生活不妥,连你这样一个孩子都看得到,还有谁看不
出?”
    “我不是一个孩子,”他忽儿扬扬浓眉,用手指着我,很具挑逗成分地说:“我不
容许人这样称呼我,你不是要我向你证明这一点吧,你会后悔的。”
    我深呼吸一下,怕自己定力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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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06-12 10:30    IP属地:未知

05
    “喂,徐佐子,”他连名带姓地叫我,“我发觉与你真谈得来,我心头隐痛仿佛少
了一点,我们能不能再见面?”
    我摊摊手,这……这叫人怎么说不?简直无可抗拒。
    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
    “我去开门。”
    好的勿灵丑的灵。
    门外站着杨寿林先生。
    他推开我,走进来,看到地上东倒西歪的啤酒罐子,双眼如铜铃般瞪着石奇。
    石奇不待介绍,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拎起皮夹克就站起来,“幸会。”他一摆
手,就自己拉开大门走掉。
    我看到他那么不负责任留下一个摊子让我收拾,就知道他绝非驯良之辈,叫这么调
皮聪明不羁的男人如此衷心私恋一个女人是迹近不可能的事,他视什么世事都为一桩游
戏,但滑不溜手的石奇为姚晶疯狂。
    每个人都欠下另一个人一些债。
    我用双手学猫儿般洗一洗脸,颓然坐下。
    “喂。”寿林喝问我。
    “喂什么?”
    “我在等你的解释。”
    “解释什么?”我没好气。
    “这个男人怎么会穿着汗衫在你客厅中出现?”
    我说:“他是我失散十年的表弟。”
    “别滑稽了!”他发脾气踢啤酒罐。
    “他只是普通的朋友。”
    “什么时候开始,你同普通朋友说话会双目发光,两颊泛红?”他冷笑连声。
    “自从我跟潘金莲学师之后。”
    寿林咆吼一声,“你少耍嘴皮子!”
    我“霍”地站起来瞪着他。
    他害怕,退后一步。
    “道歉!”我说,“不道歉就以后不要来了。”
    “佐子,自从你得了那笔可诅咒的遗产之后,你整个人都变了。”
    我又再坐下,“错,钱还没到手。”
    “你怎么为姚晶困扰到这种地步?”寿林说。
    我说:“我不知道,是一种魔法,也许是蛊。”
    他叹一口气,“为她吵架不值得。”
    我不出声。
    寿林又说:“给我留点面子。”
    面子面子面子。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多人为你吃苦、忍耐。戴面具?有没有一个魔王叫面子大
神?
    “你在想什么?为何心神恍惚?”
    “没有什么,”我说,“寿林,回去休息吧。”
    “把电话的插头插上吧,我不放心你才上来看的。”
    “谢谢你。”我说。
    他也走了。
    我打一个呵欠,躺在刚才石奇躺过的沙发上,鼻子里好似嗅到剃须水的香料味。
    我就在这种情况下悠然人梦。
    我访问姚晶两次,都没有闻到香水。
    也许她用得很含蓄,我坐得离她太远。
    我睡得很晚才起来,钟点女佣在呜呜用吸尘机,我脖子睡拧了,酸麻酸麻的,我使
劲用手搓一搓后颈,仰起头来,睁不开双眼。我想:姚晶可没有这种烦恼了。
    我从来没问过她早上可有起床的困难。石奇说得对,我们早已没有把任何一行的明
星视作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只觉得他们无论做什么都似演戏,因为生活实在太公
开,脱离普通人的轨迹。
    我记得昨日与寿头的争吵,觉得很没意思。与他是一辈子的事,不应轻率。不过当
时头有点昏。是罐装啤酒抑或是石奇的刮须水香味?
    我梳洗后在笔记簿于中记下每个人说过的每句话。
    忽然之间,我联想到希特勒那些假日记,一大本一大本,密密麻麻的二十多本,原
来全是西贝货,写不成小说的人都会得写气氛豪华梦幻式的假日记。
    他们把生活中琐事放大三千倍,如泣如诉,自欺欺人。不然怎么活下去呢!
    我放下笔,看着姚晶的照片发呆。
    钟点女佣进来说:“有客人。”
    客人已经自己进来,我说:“是你,编姐。”
    “电话的插头让我替你插上。”
    “不不不,太多人会打上来。”
    “把自己当大明星?”她嘲弄我,“外头又出事,你那一大笔已成过去,不吃香
了。”
    “发生什么事?”我瞪着眼睛问。
    “武侠明星的大老婆与小老婆大打出手,在各自分头招待记者,你想会不会有人再
注意你?”
    什么?我觉得打击太大,没人注意我?不再追着我拍照访问?我没有机会说他们讨
厌?不能再闪闪缩缩作特权分子?
    我的风光时代竟这么短促,好比诗人般笔下的水仙花。
    这么寂寞!
    果然,电话插头接上二十分钟,都不再响一声。群众的力量真厉害,爱的时候爱死
你,冷的时候冻僵你,吃群众饭真不容易,温度特别敏感。
    姚晶去世时已经很温吞了。
    “不要啼嘘,抬起头来做人。”
    “你呢,”我说,“你怎么跑了出来?”
    “我同杨寿林说:我想调到另外一个部门去。”
    我问:“你还能做什么?调到月刊去?期期做本市前途消息,黄胆水都闷出来。”
当然是娱乐版的天地最天真可爱,即使大老婆骂小老婆,还是茶杯里风波,喜气洋溢地
突出国泰民安。
    编姐何必求调。
    “无聊得很哪。”编姐说。
    “姚晶的生活比你更无聊:嫁一个遥远陌生但高贵的丈夫,丝毫没有错,但与她如
隔着一座玻璃墙。天天守着一幢大房子,无亲无友,多问。”
    “她有石奇。”
    “石奇解不了她的渴,她要的是一双温厚可靠的肩膀,不是个捣蛋小朋友。姚晶有
恋父症,下意识地希望倚靠男人。”我说。
    编姐说:“你仿佛已经很了解姚晶。”
    “有一点,她是一个很不切实际而昂贵的女人。”
    “像花百姿为沙皇设计的钻石复活蛋?”
    “形容得太好了,一点用途也没有,但美得发昏。”
    “我们去找王玉。”
    “她在哪里?”
    “今日下午通告,我们约好她在电视台的餐厅见面。”编姐说,“用技巧勾起她往
日的恨意,刺探姚晶的秘密。”
    这叫做唯恐天下不乱。
    做记者的人,多多少少都有这种毛病。
    王玉人比照片还好看。眉宇之间有股悍意,生命力极强的女子,毫无疑问。
    而且她时髦,小小的皮外套,捋起衣袖,衬着三个骨牛仔裤,头发皱皱,正是时兴
样子。
    她在吃一碟肉酱意粉。
    饭堂的食物永远偷工减料,那碟意粉颜色如虾酱,但是她吃得很起劲,嘴上时新的
浅色口红退了,露出性感鲜红的原唇色。
    我们在她面前坐下。
    编姐自我介绍我们两个。
    “唔,”王玉含着意粉说话,真没个相貌,“现在的记者也越来越会打扮了。”是
那种出口伤人的语气。
    编姐的涵养功夫发挥至最高峰,她笑说:“不敢当不敢当。”
    她对我就没有那么忍耐。
    我们坐下,叫了咖啡。我有点紧张,因这杯咖啡特别苦涩黏口,像一团酱似地搭在
胃中。
    “要问我什么,说吧。”
    王玉吃完意粉,擦擦嘴,点着一支烟,看上去很舒服享受的样子。
    我说:“新戏拍得还顺利吗?”这句话万无一失。
    “你们来不是问我的新戏吧?”王玉斜斜看我,“我喜欢你的牛仔裤,什么牌子?”
    “杜萨地。”
    “是吗,你们也穿牛仔裤?”
    编姐说:“闲话不提,最近有无见过石奇?”
    “我们散掉已经两百多年,真是闲话少提。”王玉很厉害。
    “想不想念他?”我又问。
    “为什么老翻旧事来讲?”王玉的反应激烈。
    我想王玉并没有忘记他。真正淡忘一个人的时候,她的反应会是漠不关心,像听张
三李四的名字一样。
    “你不愿意谈他?那么我们不说好了。”
    “慢着,”她又叫住我,“大家都还是朋友……”
    我刻意留心她说这话时的神情,她并不是故作大方,而实在对石奇尚有恋恋不舍之
情。
    她也够难受的,这么久了,尚没能忘记他,照看也不是块材料,出来玩,最至要是
忘记得快,一起床立刻患失忆症,不用去理身边的人是面长还是面短。
    我轻轻说道:“你没有忘却。”
    王玉用力按熄烟蒂,揉得把烟丝部爆裂出来。
    她像是碰到天底下最大的煞星似的,眼神既怨又毒但丝毫无法反抗,她的元神已为
石奇摄走。
    这不过是另外一个可怜的心碎女人,缤纷的外表下一颗滴血的心。
    “要不要到静一点的地方去谈谈?”我问。
    她很倔强,“不必,有什么在这里说好了。是,我仍在等他回来,家里一切布置都
没有更改,全世界都知道,是又怎么样?我不怕你们写,早已有人写过。”
    我问:“等他回来?”何日君再来。
    “他会回来的。”她舐舐嘴唇,非常渴望焦急,又黯然销魂。
    我很难过,最怕看到失意的人,他们会得乐意相信一切幻象,饮鸩止渴。
    “现在姚晶已经去世,他会得回来。”王玉说。
    呀,我们终于听到我们要听的两个字。
    “我不认为如此,”我倒不是故意激她,“我不认为他会回到你身边。”
    “是吗,他还能找得到比我更与他相衬的女人?”
    我猛然想到他们两个人真是衬配到巅峰,只是石奇仿佛比她多一抹灵魂,是从姚晶那里借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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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06-12 10:30    IP属地:未知

  我静静地说道:“但是他爱姚晶多一点。”
    “别再在我面前提这个女人的名字。”她燃起一支烟。
    我想放弃,但编姐拉一拉我的衣角。
    我抬头,看到石奇走过来。
    王玉也看到他,顿时抽紧,按熄香烟,假装侧着脸,斜看地下,没瞧见他。
    这瞒得过谁呢?我叹一口气。
    石奇看到我们这一桌,向我们这里走过来,王玉更加紧张,但石奇的目光却在我身
上。
    我?
    一点也不错,他向我俯身,“我们又见面了。”他说。
    石奇有一双无情却似有情的眼睛,我在他凝视下险些儿失神。
    “你好。”我说。
    这时候他才无意中看到王玉,他只对她点点头。
    他又说:“你跟朋友在一起,我们改天再聊吧。”
    并没有与王玉说一个字,就走开了。
    对我,他是爱屋及乌,因为我与姚晶有奇妙的关系。
    再看王玉时,她的面色大变,她咬咬牙,说:“两位有没有空?请到我家来,我给
你们看一点东西。”
    我不想看,我也不想再折磨她。
    但编姐真够残忍,她说:“来,大家还等什么。”
    王玉已经抓起手袋走出了餐厅。
    在停车场王玉找到车子。我眼珠子都掉出来,哗,浅紫色的林宝基尼,发了神经了,
在平均时速十五公里的城市道路网上开这种陆地飞机,钱太多花不出去还是怎么的。
    我们三个女人全挤在前座,往王玉的家开去。
    王玉的驾驶技术不但颇差,而且德行也奇劣,不断地抢灯、转线,惊险百出,要不
是她那有名的面孔出奇的美艳,早已被人问候祖宗十八代。
    在车中编姐向我挤眉弄眼。
    我们驶抵一幢豪华住宅区,王玉下车,咬牙切齿地用尽吃奶力拍拢车门。
    她说:“这个家,便是我与石奇同居三年的地方!”
    难怪她忘不了他。三年,太久了,起码亦要三年后她对他的记忆才会淡忘。所以我
一直劝那种结婚十年的女人不要离婚,等忘记那个创伤时,已经白发萧萧。
    “你们为什么不结婚?”我说。
    “因为他从头到尾没想过要同我结婚。”王玉的双眼似怨毒得冒出血来。
    我闭上尊嘴。
    早说过每个人都欠另一个人一笔无名债。
    这边厢石奇三年来忍着不提婚姻,那边厢每天向姚晶哀求三百次。老天冥冥中开这
种玩笑折磨人,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们跟着她上去。
    公寓的间隔很普通,奇乱无比,不知有多少天没有收拾,室内有一股烟酒宿味,潮
嗒嗒。
    编姐忍不住,立刻不客气地推开一扇窗,让新鲜空气透进来。
    我与她都是卫生客,冬天都开窗睡觉,宁愿开足暖炉。
    我们把沙发上堆着的七彩衣物投至一角,坐下。
    那些名贵衣服可能从来未经洗涤,散发体臭以及各种香水味,要命,开头我以为印
度人才有这种味道。
    王玉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
    王玉取出大叠照片簿子给我们看。
    编姐略翻一下,不大感兴趣。
    我瞥见都是她与石奇合摄的亲热照片,不过分,但也够肉麻的。
    真奇怪,他们做事全不顾后果,亦不留个余地,这类照片落在旁人手中,有什么益
处呢?
    编姐说:“王玉,你最好把这些东西收得密密的,登出来,对你的害处多过对石奇
的。”
    “我不管!”
    “损人不利己是愚者行为,这样一搞,也许他永远不回来了。”我说。
    “你们没有看到刚才他对我的情形?嘿,好比陌路人!”
    真是一个死结,解都解不开来。
    我与编姐很沉默。
    伤心及妒忌的女人往往似一只疯狗,再也不能以常理推测她们的所作所为,但愿我
们永远不会沦人这种万劫不复的地步。
    “他在离开这里的时候同我说,只要我替他守秘密,有一天他会回来。我替他守了
多久?一年整。在这一年当中,他电话也没来过一个,见到我跟陌生人一般。我找他这
么多次,他没应过我一次,还要我等多久?”
    我冷眼看她,我要是她,我就守一辈子。成年人最忌不甘心,在事后数臭床上人。
当初你情我愿,跑到床上去打交情,事后又互诉对方不是,简直不像话,狗也不会这么
做。
    王玉在我心目中的印象一落千丈。
    我第三次暗示编姐要走。
    编姐却问:“秘密?什么秘密?”
    “姚晶的秘密。”她狠狠说。
    “姚晶还有什么秘密?”我失笑。人都去了。
    “怎么没有。你们可知道,她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儿?”
    我与编姐都呆住,面面相觑。
    我听见编姐说:“别胡说。”
    “没有人知道吧,”王玉得意洋洋,整个人豁出来,“我知道,石奇也知道。”
    “不可能,”编组站起来,“怀孕需要九个月的时间,她从来没有离开观众那么
久。”
    王玉唇枪舌剑,“是她走进电影界以前生的。”
    “那孩子呢?”
    “早已过继给别人。”
    “我不相信,”我气急败坏地说,“你最好不要乱说,没有人会相信你,你提不出
证据,况且姚晶已经去世,你不能再诋毁一个死人,否则石奇不饶你。”
    “你焦急了,”王玉笑,“你也知道这件事不是没有可能的,是不是?”
    “这太可怕。”我用手掩起面孔。
    编姐问:“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石奇。”
    “他怎么会把这种事告诉你?”我气愤莫名,姚晶真是所托非人,人家把她出自肺
腑的秘密当体己话来讲。
    “所以我相信石奇会回来。”王玉说。
    我冷静下来。我也开始相信他会回来。他们两个人是同一类人。
    “这个孩子,姓名叫什么?在哪儿可以找到她?”
    王玉大笑起来,“我要是知道,我还等你们来问呢,我早就将之公布于世。”她笑
得那么欢欣。
    我汗毛都散开来,打一个冷战。
    我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拉着编姐的手臂。
    “独家新闻你们不要?”
    编姐的回答令我很安慰:“我们不要。人死灯灭,对于死者。传统上我们予以尊
敬。”
    她与我同时站起来,离开王府。
    编姐舒一口气,我也是。
    连电梯走廊里的空气都比王玉的客厅来得畅通。
    我哺哺说:“这个可怕污浊的女人。”
    “算了。”她说。
    我们乘电梯来到街上。
    编姐说:“针不刺到肉不觉痛,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知道的,可能你在失恋的
时候比她更痛。”
    “她痛?”
    “自然,你听不到她迁怒于人的嗥叫?”
    “怎么没有人劝劝她。”
    “说穿了我们都是寂寞的人。”编姐笑,“我亦找不到劝我的人。”
    我们默默走在街上,不由自主走进咖啡店。
    我们对坐许久,我问她,“你信不信王玉所说?”
    编姐点点头:“信。”
    “你怎么会相信?这明明是谣言。”
    “要当事人出来否认的才是谣言。”
    这根本是很普通的事,她为什么要瞒着众人,索性自己掀出来天天讲,观众反而厌
倦。不但前夫,前夫所生的儿女不必忌讳,连这些孩子是用人乳哺养亦可公诸于世,表
示公开、大方、伟大。姚晶若学得一分,已算是时代女性。
    我真不明白姚晶这种悲剧的性格。
    完全不必要隐瞒的事偏偏要视之若秘闻,白白给旁人有机可乘。
    编姐说:“你有没有想到是为了张家的面子?”
    “但那是她嫁张煦以前已经发生的事,”我说,“如果张煦不接受,她没有必要同
张煦结婚,我真弄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把自己弄得似没人要的烂茶渣。”
    “她的确有一种自卑。”
    “张煦有什么好?你看,他在精神与物质上都没有给姚晶任何支持,他长年累月的
在外国,夫妻关系根本有名无实。”
    编姐用手撑住头。
    “我就是我,”我愤慨地说,“我有三个前夫八个孩子也还就是我,我不会拿他们
出来当新闻卖,但是我也不会冒充。”要就要,不要拉倒。
    “性格控制命运,这句话说得再对没有。”我蹬足。
    编姐看着我摇头,“对于你来说,没有什么是值得千思万想、对月徘徊的,你这个
人真粗糙。”
    “对,你可以这样批评我,但是适者生存,做现代人当然要吃得粗糙爱得粗糙,因
为世上有更重要的事等着要我去做,哪有时间在细节上要花样。”
    “别太夸张。”
    “嘿,信不信由你。”
    “我知道你为姚晶呼冤,但有很多事,明知有利,我又试问你是否能够做得出来。”
    “像什么?”
    “像立刻写一本书把姚晶的秘密披露。”
    我哑口无言。
    “何尝不会有人说你笨!利还是其次,保证你立刻誉满香江。”
    “那种名!”
    “你会这样想可知你还不是现代人,”编姐抓住我的小辫子,“现代人应当不顾一
切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做什么都不打紧。”
    “那不是变成王玉了?”我反问。
    “你能说她不现代吗?”编姐说,“好了,那我们五十步何必笑姚晶的一百步?都
是过时的人,”编姐慨叹,“程度有别而已。”
    我哑口无言。
    如果姚晶的故事如一只丝茧,我们一下子抽了许多丝头出来,手忙脚乱,可是尚茫
无头绪,因为这不是一件谋杀案子,我们不是在寻找凶手,我们根本不知要找些什么。
    “我要回报馆去向杨寿林告假,”编姐说,“我要与你同心合力地把姚晶的身世追
查个水落石出。”
    “为什么浪费时间?”
    “因为我太想知道为何一个相识满天下,有直接承继者(丈夫与女儿)的女人要把
名下财产遗给陌生人。”
    “知道原因之后,我们可以得一个教训。”编姐说。
    “你的工作——”
    “我也厌倦那份工作,正好趁机会休息一下。”
    “来,同志,我们干杯。”我说。
    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没想到寿头的反应是那么激烈。
    他先把我骂得臭死,说我把梁女士带坏,此刻她要告假三个月,不准的话,立刻辞
职。
    然后指责我不务正业,令他失望。不但是他,还有他父亲,他母亲,以及全人类。
    我思想线路不明朗,他说。我早该决定好好成家立室,嫁人杨家,养儿育女。此刻
我错过这个机会,靠姚晶那二十万美金是绝对过不了下半辈子的,他预言。
    刚好第二天律师便将款项交到我手中。
    我与编姐商量一整天,决定把钱全部作慈善用。
    我们将到女童院去选一孤女,与院方合作,把她培育成人,最好的教育是必须要的,
再加上一切这笔款项能够提供的物质,相信可以帮到这孩子。
    这也可以让寿林知道,我并无以为姚晶的遗产可以使人舒适地过下半辈子。
    他甚至陪我们到女童院去认养一婴儿。
    我早与编姐决定,要选一个身体健康,但貌丑的小孩子。因为美貌的人总不愁出路,
扶弱也是我们思想古旧的地方。
    杨寿林又给我们泼冷水。
    他说这笔钱可能害了一个孩子的一生:本来她可以开开心心做个平凡人,读完书做
人上人未必使她更幸福。
    也许连这一切都是注定的。我志在必行。
    我们找到的是个两岁大弃婴。甫出生就被丢在公厕外,身上只包一条布。她皮肤黑、
眼睛小,而且是兔唇。
    看到那张小面孔我与编姐吓了一跳,强作镇定才宁下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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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06-12 10:31    IP属地:未知

什么每个孩子都是安琪儿,到过孤儿院病房就可以明白不是每个孩子都有资格做小
天使的。
    我不肯抱那个孩子。
    我听见寿林喃喃道:“我们的爱心,实在有限。”
    他的气顿时消了一半。
    办好一切手续,我说出要求,反正那孩子没名没姓,为纪念姚晶,名中带个晶字。
    寿林摇摇头,“没有意思,她又不是没有亲人。”
    真的,我们颓然,姚晶并不孤苦,她有父母、丈夫、姐妹,甚至……女儿。
    这件事做妥之后,我放下一块大石。
    在一个意外的场合,我碰到石奇。
    他一见到我,立刻丢下身边的人走过来。
    不知内情的人,真会以为他对我非同小可。
    这一次我对他很冷淡。他的深情不羁爽朗可能全是装出来的,私底下他并不懂得珍
惜姚晶付给他的感情。
    “为什么不睬我?”他声音低沉,带三分嗔怪,又一分撒娇。
    功夫是老到的,在银幕上练惯了,熟能生巧,对牢咱们这种圈外人使将出来,无往
不利。
    我冲口而出:“我对你失望。”
    他怔住,随即失笑。
    我也笑。这么蠢的话亏我说得出,有人令我失望?活该。
    谁叫我对不相干的人抱有希望。
    我正颜说:“你不该把姚晶的秘密到处乱说。”
    他立刻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立刻沉默下来。过一会儿,他说:“那日我醉了。”
    “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现在住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现在不知道已经迟了。”我讽刺他。
    “我真的不知道。”石奇急得不得了,“姚晶一夜喝多了,跟我说起,我一直没敢
问她是真是假。”
    都在酒后。
    我问:“请问她怎么说?”
    “她说我年轻,她说,要是当初把女儿留在身边,那孩子倒是与我差不多年纪。”
石奇说起姚晶,又露出痴醉的神情来。
    我叹口气,“后来呢?”
    “后来她再也没提起过。”
    “你也没问?”
    “这对我不重要,我何必要问?”他很直率地说。
    我凝视他半晌,百感交集,叹一口气。
    “有什么事?”石奇拉着我,关心地问。
    我摇摇头。“你这个人。”
    “我怎么样?”他很焦急,仿佛怕我曲解他。
    真不知道他哪一部分是真,哪一部分是假,这样臻化境的演技,大概只有姚晶才分
得出来。
    “我为那次失言,至今还被王玉威胁。”他急急解释。
    “得了。”我轻轻按住他的手。
    我一转头,是寿林。
    寿林看到石奇,像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我连忙打哈哈,“你怎么也来了,这个酒会一定发出七千张帖子。”
    寿林推开我,指着石奇,“离开我的未婚妻。”
    石奇用手背擦鼻子,掩饰不住对寿林老套的嘲弄。
    我立刻发觉寿林塌我的台,便懊恼地说:“寿林,你别这样幼稚。”
    这更激怒了他,他拉起我,“我们立刻走。”
    轮到石奇以为他要对我不利,用空手道姿势向寿林的手臂切下去。
    我即时省悟看在别人眼中,这何尝不是两男为一女争风。
    我吓一大跳,“别这样,别这样!”
    说时迟那时快,石奇面孔上莫名其妙,已经着了一记,他忍无可忍,向寿林挥出一
拳,寿林不折不扣是个读书人,几曾识干戈,立刻倒退数步,撞在一位盛装的太太身上,
打翻人家手中的鸡尾酒。
    众人为之哗然。
    我立刻扶起寿林,“不要打不要打,我同你走。”我拉着他像逃难一般地从梯间逃
走。
    寿林犹自挣扎,不服气,并且迁怒于我。
    我放开他,摊开双臂,大声说:“瞧,看看这位明尼苏达州立大学的新闻系博士,
看看!”
    他才缓缓镇定下来。
    “去喝杯啤酒,来。”
    他摔开我,一声不响,伸手叫部计程车,走了。
    我站在街上,很觉无味。月亮照见我的心,我对石奇有什么邪意?寿林来不及地要
怪罪于我。
    一个男朋友还应付不来呢,有些女人一次有过好几个,都不知有几许天才。
    我嘲笑自己,在街上踯躅,脚上一双高跟鞋又紧了些,更觉祸不单行。
    第二天我积极地约见朱老先生。
    他拒绝进城来,我央求再三,又答应去接,他仍然不肯出山,我只好亲自造访。
    我把石奇叫出来做司机,没想到他一口答应。
    坐他的车子真能满足虚荣心,他的驾驶技术完全是职业性的,大街小巷,无远弗届,
只要你说得出,他就去得到,车程比平日省下一半。
    我们赶到的时候,朱老先生正在吃午饭。
    我早吃过,故此捧着杯茶陪他。石奇没进来,他在外头等我。
    朱先生不经意地问我:“那是你的男朋友吗?”
    他饭桌上放着一碟子奇怪的佐菜,一块黑黑灰灰,有许多脚,是海产,有腥臭味的
东西。
    “这是什么?”我好奇。
    “醉蟹。你男友为什么不进来?”
    “那不是我的男友,那是石奇。”
    他吓一跳,抬起头,平日无神的双眼突然发出精光,细细打量我一会儿,精光收敛,
又继续吃他的醉蟹。
    那么奇腥的东西怎能下饭,这种吃的文化真叫人吃不消。
    “石奇这种人呢,你离得越远越好。”
    我很爽快地说:“这我知道,我绝对量力。”
    他似乎放心,“你来找我,又是为什么?”
    “你是一定知道的,姚晶可有一个女儿?”
    他一震。
    我立刻已经知道答案。
    “她怎会不把财产留给女儿?”我问。
    “不需要。”朱先生很简单地答。
    这孩子过继给谁?情况可好?今年多大岁数?漂亮否?姚晶跟什么人生下她?她是
否住在这城里?十万个问题纷沓而至。
    “不要再问,再问我也不会回答你。”
    “你可以相信我。”
    “我不愿再提她的伤心事。”他守口如瓶。
    老女佣又捧着一碟子灰白灰白的菜出来,一股强烈的臭味传过来,能把人熏死!
    我捏着鼻子,“是什么?”
    “臭豆腐蒸毛豆子。”老头子如获至宝般伸筷子下去。
    我真受不了,把椅子移后两步。
    我不待他下逐客令,站起来告辞。他不会再说什么。
    我出来时看见石奇与邻家的狗玩得很疯,在草地上打滚。
    我对牢他们吹一下响亮的唿哨,人与狗都站起来,竖起耳朵。
    我忍不住笑。
    石奇一个筋斗打到我面前,全身似有用不尽的精力,这个一半孩子一半野兽的奇异
动物,不摸他的顺毛,他会吃人的。
    “有消息没有?”他问。
    “你看你身上多脏。”我说。
    他怔怔地看我,“姚晶也时常这么说我。”
    我双手插在袋里,“不稀奇,每个女人都有母性。”
    他又问:“姚晶是不是有女儿?”
    “证实是有。”
    石奇面孔上露出很向往的神色来,“不知她长得可像姚晶?”
    我忍不住问:“你可知道姚晶的真名字是什么?”
    石奇一听马上责怪:“你们这些读书读得太多的人最爱寻根问底,把爱人八百年前
的历史都翻出来研究。值得呢还是不值得,应该给什么分数,这是爱吗?我并不糊涂,
我可以告诉你,她无论叫什么名字,我一样爱她。”
    石奇一向很有他的一套,他那种原始的、直觉的、不顾一切的感情的确能够使人晕
眩。但是他并没有打算跟任何人过一辈子,一刹那出现在生命中的火花何必追究来历。
    姚晶当然也看到这一点。
    石奇并不是宽宏大量,他是没有耐心知道姚晶的过去。
    这对姚晶来说是不够的,她要一个有资格知道。有资格宽恕的男人真正地原谅她,
虽然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只有上主才会原谅罪人。
    小时候跟母亲到礼拜堂观教徒受洗,一边诗班在唱:“白超乎雪,洁白超乎雪,宝
血将我洗,使我白超乎雪……”不住地唱颂,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听着听着心灵忽然平
静起来,渐渐感动,双目饱含眼泪,只有上主才会原谅罪人,而人,人只原谅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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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06-12 10:32    IP属地:未知

姚晶连原谅自己都做不到。
    “你在想什么?”石奇问我,“我喜欢你这种茫然的神情,是不是每个从事写作的
人都会有这种表情?”
    我自梦中惊醒,笑起来。
    “送我回家吧。”我说。
    他喃喃说:“如果不是有通告,我就不会放你回家。”
    “省点事吧。”我苦笑。
    “你怎么会有个无聊的未婚夫?”
    “他可更觉得你无聊。”我说。
    “他有什么好,不过多读几年书。”石奇忽然很忧郁。
    “不过?书是很难读的。”
    “胡说,有机会才不难。”石奇说。
    “你现在也有机会呀,赚那么多钱,大把小大学肯收你,”我讪笑,“干嘛不去?”
    “不跟你说。”
    “读书也讲种子的。”
    “你仿佛很喜欢他。”
    “嗯,当然。”
    “像你们这种人,那么理智,也谈恋爱?”
    “我们这种人,还吃饭如厕呢。”我莞尔。
    “找到晶的女儿没有,我想见她。”他说。
    “找到她也不让她见你。”
    “嘎?”
    “你是头一号危险人物。”
    他又得意地笑了,一边擦鼻子。
    这个人的情绪一时一样,瞬息万变,谁同他在一起谁没有好日子过,真不明白为何
王玉对他恋恋不舍。
    到家后我找到编姐。
    “嗨。”她说,“我已约好赵怡芬与赵月娥。”
    我说:“我们一定要把那女孩子挖出来?”
    “是”
    “现在停止还来得及。”
    “不,”编姐说,“我工作已去,无牵无挂,非要正正式式做一次好记者,把所有
的底细寻出来不可,可喜这是宗不涉及政治或是商业秘密的事件,否则大为棘手,甚至
有生命危险。”
    “那两位女士肯不肯出来?”
    “肯,很大方,我游说她们,令她们无法拒绝。”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才华。我认得一个其垮无比的女人,但是她那一手字!秀美兼
豪爽,瞧着都舒服。谁还敢看谁人不起?
    “约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星期日中午。”她说了一个地点,那是最旺的中国茶楼,水泄不通的一个地方,
噪音分贝强到会影响耳膜安全,记者生涯不容易。
    我与编姐挑灯夜战,把日间发生的情节全部记录好。
    那些记录,像小说般,有形容词,有对白,有感想,就差没加上回目。
    我说:“编姐,《红楼梦》也是不依次序写成的。”
    “别做梦。”
    “我们也花了不少心血。”
    “人家十年辛苦非寻常。”
    我很惆怅,只得低头疾书,两个人在纸上沙沙沙,如昆虫在树叶上爬动,笔下一发
不可收拾,待抬起头来的时候,一看钟。已经是晚饭时间,而且腰酸背痛。
    我伸个懒腰。
    职业作家不好做啊。
    编姐还在努力操作,我不好意思打扰她,忽然希望有支香烟。
    在朦胧的黄昏,疲倦的心态下,勾起我许多心事。
    石奇问:你们这种人也谈恋爱?
    意思是我们前门怕贼,后门怕鬼,处处自爱,根本不能放胆去爱。
    我苦笑。是。
    未认识寿林之前,我也爱过一次,还没开花就被理智淹死的感情。
    对方是公司里最高位子的一位主管,长得并不像电影明星,因为从来不认为男人需
要靠一张面孔或一副身材取胜。他仪表高贵、智慧、学问好、有急才、肯承担责任,才
干自内心透出,使他成为一个最漂亮的男人。
    我想他看得出来,每当他与我说话时,我不但肃然起敬,不但不敢调皮,差点没用
文言文对答,双眼中倾慕之情是无法抑止的吧。
    那时年纪小,比现在大胆。往往什么事都没有,就跑去他办公室,靠着门框,双手
反剪在背后,如个小学生,只笑说:“你好吗?”又没有下文。
    他也不赶我走,两人对着三分钟,我讪讪地,他大方地,然后我就告辞。
    连咖啡都没喝一杯,更不用说手拉手之类的接触。
    他是否有妇之夫打什么紧。
    那时连听到他的名字都很悠然,深深叹口气,很希望很希望死在他怀中。
    要是死在他怀中,由他办身后事,由他担当一切,想着往往会不自觉红了双眼。这
何尝不是至高至深至大的寂寞。
    劳苦担重担的人希望在他那里得到安息。
    至今我仍记得他办公室的间隔,每早晨光下他宽大的桌子,他身上整洁不显眼的西
服。
    我们都渴望被照顾被爱,在这个关键上,人都脆弱。
    到最后失望次数太多太多,只好自爱,真可怜。
    我用手掩着双眼,躺在沙发上,感到手上润湿。我哭了么,为着什么?
    无名的眼泪最痛苦,心底积聚的委屈,平时被笑的面具遮盖,在适当时候一触即发。
    “佐子,佐子。”
    “不要理我。”
    “你在想什么?”
    我用手指抹去眼泪,但它慢慢地不听指挥地沁出。
    “怎么了?”
    我带着眼泪笑,笑是真的,泪亦是真的。
    “在想一切不如意的事。”
    “别去想它,想下去简直会死。来,去吃饭,去跳舞,去玩,胡胡混混又一日,
来。”
    我们终于又见到赵氏姊妹。
    茶居吵得要扯直喉咙讲话,句句都叫出来。
    我开了录音机。与她们谈完话,开着来细听录音带,内容很杂。
    经过整理,我尽量把每一句话记录下来。
    以下便是我们一小时的对白的摘要。
    赵怡芬出场:“来一碟子肉丝炒面,面炒焦些,这里的厨房是不错的。月娥,你不
是喜欢炒腰子吗?再加拼盘,吃些点心,也差不多了。”
    真惊人,这么能吃,胃口太好的人一向给我一种凉血麻木的感觉,近年来抬头都只
见远忧近患,简直已经没有吃得下的人,她们两姊妹倒是奇迹。
    赵月娥:“饭不能白吃,梁小姐,徐小姐,怎么,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做的?”
    “……姚晶的女儿?”
    杯碟筷子声交错。
    “姚晶的女儿……”
    此时我用一架不用闪光灯大光圈的山型莱架替她们两姐妹照相。
    人们对于闪光灯特别敏感,立刻知道有人在拍照,如不用闪光灯,按多少张都无所
谓。
    “姚晶的女儿……”她俩不断沉吟。
    姚晶真的有女儿,又一次被证实。
    “她在什么地方?”
    “一出世就过继给人了。”赵月娥说。
    “你的意思是,孩子并不是在姚晶身边。”
    “一出世就给抱走,我们也没见过,听说是个女孩子。”
    “多少年之前?”
    “那年她自上海出来没多久……孩子约十七八岁吧。”
    “谁领养了这个孩子?”
    “我们不知道。”
    “姚晶有没有去看过她?”
    “据我们所知,从来没有,她也不提她,我们故意在她面前问起,她也没有反应。”
    “故意”问起。为何要故意问起。是有心挖她疮疤,还是特地要出她洋相。
    当然,不必替姚晶担心,应付她们这样的人,姚晶的演技绰绰有余,谁也别想在她
面孔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那女孩子,十七八岁了。
    “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父亲是谁?”
    “姚晶的丈夫。”
    “她以前结过婚?”编姐几乎打破杯子。
    “共结了两次。”
    “这个男人,他在什么地方?”
    “不再有消息了。”
    “是个怎么样的人?”
    实在太渴望知道。是二流子?阿飞?当时两个人都十五二十?他骗她?对她不住?
    “不”
    “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个中年人。”
    “中年人?”我们错愕之至。
    “是的。”
    “怎么会!”我说。
    “是一项买卖,当时他们来到香港,不能安定下来,他们父女都不安分,于是她认
识这个生意人。”赵月娥说。
    “是正式注册结婚?”
    “是,婚姻注册处注册。”
    “咦,噫!但是姚晶从来没有办过离婚手续。”编姐大大惊异。
    她重婚,她在美国重婚。
    她前夫却没有提出抗议,为什么?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抢着问。
    “马,姓马,他叫马东生。”
    无论如何,这位马先生是个值得尊重的人,因为他守口如瓶,如果他也像此间一些
轻薄的男人般,占了便宜得着甜点,还到处去大叫大唱,姚晶会怎么样?
    这算不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她的男人都为她沉默如金,连小小的石奇在内,皆为她
守秘密。
    “怎么才能找到马先生?”
    “我们有十多年未曾见过面。”
    “怎么能找到他?”
    “他一直做成衣外销的生意。”
    “谢谢你们,”编姐说,“多谢你们的资料。”
    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问她们,“为什么说这么多给我们听?”
    赵怡芬忽然说了非常发人深省的一句话:“心中有秘密,不说出来,知道秘密何
用?”
    说得太好了。
    我们把这一段录音对白听了又听,听了又听。
    其中夹杂着不少“月娥,快吃,凉了就显油腻”与“喂,灌汤饺,这里”之类的废
话。
    我与编姐的结论是,她们不喜欢姚晶。
    “为什么?”
    “因为偏心。”
    “别胡说,公道自在人心嘛。”
    “人心?人心早偏到胳肋底下去了。”她说,“我弟有两个女儿,大的似明星女,
二女似小丑鸭,他有一次说两个孩子俊丑差那么远。”
    “谁晓得还有下文,他竟说:‘二女多美,大女多丑。’听者皆骇笑。世事有什么
公道可言,爱则欲其生,恶则欲其死,越是与众不同,越得人厌憎,所以都说平凡是福,
你懂得什么?”
    哗,教训是一套一套的。
    我们尚得设法去找马东生先生。
    “你去纽约找张煦,我去找马东生。”
    “别调虎离山,咱们俩永不分离,一齐找马东生,见完马东生后找张煦。”我们像
是得到所罗门王的宝藏地图,一直追下去,不肯放手。
    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明查暗访,还出到私家侦探,才追到马东生先生踪迹,并拍下
照片。
    我已经好久没见到杨寿林,工作很忙的时候抬起头,也很想念他,但不至于想到要
找他。淡下来了,毫无疑问,他也没有主动同我说声好。
    很令人惆怅,以前有一度,咱们也有颇浓的情意,该趁那时候,加些面粉,冲厚些,
不至于弄得现在这样。
    太迟了。
    我又拿起马东生先生的照片细看。
    他刚自家门出来,家住在九龙塘,是那种改建的三层颇具规模的洋房,正在登上一
部柯士甸。车子有十年历史,他身上的西装也有十年历史。
    他长得像一个江北裁缝,胸凹进去,背凸出来,微驼的身型,已经畸形的脊椎,上
了年纪,缺少运动的中老年人都如此。不过马东生先生在年轻的时候,肯定也没有英俊过,说不定也就是现在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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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06-12 10:32    IP属地:未知

二十年前,他是一宗买卖婚姻中的男主角。
    姚晶那时大概只有十多岁,她还没有进电影界。
    拍戏是她与他分手之后的事。没想到这个秘密维持得那么好,那么久。
    孩子也是在姚晶进人艺林电影公司训练班之前生下的。我们不明白的是,照马东生
的经济情况看来,他能够负责这孩子的生活有余,为什么女儿会过继给别人?
    编姐说:“我看张煦未必知道这么多。”
    “我认为他是知道的,这足以解释后期他对她冷淡的原因。”
    “为了这么一点小事?”编姐失笑。
    我想一想,“或许张煦不介意,但是很明显,他家人很不满意。”
    “又不是他家人娶老婆。”
    “但你不是不知道,世家子一离开世家,便贬为普通人,他们是不肯违背长辈意愿
的。”
    别说得那么远,就算是寿林吧,如果家里不喜欢他同我来往,他还不是掉头就走?
    新文报只此一家,他身为总经理,离开我还是离开他家,选择是很明显的。
    “张家又为何因这种小事而跟姚晶过不去?”
    “我不知道。他们有他们的苦处,有点名望的老家族,恐怕人面很广,媳妇有这种
历史,叫亲友在背后议论纷纷,大概是难堪的。”
    “会吗?”编姐很怀疑。
    我们是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下班把房门一关,扭开电视,又是一天,当
然不觉得生活有何痛苦繁复之处。
    年前再婚的女友参加新翁姑的晚宴,碰巧是母亲节,那婆婆向我女友说:“你也是
母亲,祝你母亲节快乐。”
    真是暧昧,也分不出她是关心还是刻薄,我听了马上多心,直接感觉是这个婆婆不
好相处,替女友捏一把汗,果然,过没多久,她跟丈夫分开。
    人际关系千丝万缕,哪里有什么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故事。
    是以到后期张煦住纽约,姚晶住香港,夫妻关系名存实亡,就是因为其中夹杂牵涉
的人太广。
    我问对编姐说:“你仿佛很久没写稿子,快操练操练。”
    “写不出来,有时候星期五兴致勃勃地开始写,一日也有三五千字,正在庆幸下笔
顺利,一个周末后再也续不下去,抽屉里又多了一叠废纸。”
    “日子久了也不再尝试,只写一些小品,三五百字,日日清。”编姐说。
    “将来谁写姚晶的故事?”我说。
    “你。”她始终不肯动笔。
    太辛苦了,这样的大任竟落在我身上。
    我也得先找到答案再说。
    马家佣人对我们很客气,放我们进屋子里。
    马东生的屋子布置很舒服,家具是五十年代所谓流线型的式样,保养得很好,现在
看上去不但不觉古老,反而新奇,在怀旧狂热影响下,连一支柏克五一金笔都是难能可
贵的,何况是满堂名贵家什。
    等足一小时,他打过电话到寓所,佣人把我们名字回过去,他约我们第二天见面,
打发我们回去。
    但是第二天再去的时候,佣人不肯开门,我们中了调虎离山计。
    我们立刻知道毛病在什么地方。我俩太过大意,暴露了身份,马东生立刻知道我们
是为姚晶而来,警惕十分。
    幸亏我们已有电话号码,但打来打去,佣人只说马先生人不在香港。
    我看整件事要静一静才能再把他交出来,穷逼一只惊弓之鸟,对我们来说,也没有
好处。
    “来,我们先去三顾草庐,别忘记朱老先生。”
    我们去得很及时,朱家大小十余口,已办好移民手续,日内就要动身,看到我俩,
朱老很是诧异。
    他问:“你们还在做姚晶的新闻?”
    “不不不,不是做新闻,只是搁不下手。”
    “与你没有关系的事,知道那么多干嘛?”朱老问。
    “不,我一定要查出为何她要把遗产交给我。”
    “因为你可爱呀,那还不够?”他也很会说话。
    “不够。”
    “你们不会在我这里再得到什么。”
    “我们已找到马东生。”我说。
    这小老头。
    他一直知道马东生,偏偏任由我们绕圈子。
    “他不肯见我们,那是没有用的,”我用很卑鄙的手法,“朱先生,请你告诉他一
声,我们必要时会得在他家门守上几日几夜,请代我们向他保证,我们绝不会把他所说
当新闻写出来。”
    “这又是为什么?”老先生不原谅我们,“他是个正当生意人,你们何必去骚扰
他。”他对我们的神色有点厌恶,“别人为了二十年前的旧事来打击你的生活,你又如
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一代年轻人只有私欲。”
    这样的控诉是很严重的,我马上噤声。
    编姐白我一眼,“她不会说话,朱先生,你不要怪她。”
    “你们两个人,放着正经事不做,还想知道什么呢?”
    我说:“我想见姚晶的孩子。”
    “孩子更加与你们无关,为什么不让她好好过日子?”
    我勉强地笑道:“朱先生把我们说得像蝗虫似的。”
    “你们难道不是?”他站起来,“电话,尽管帮你打,人家见不见你,我可不敢担
保。”
    他走开。
    我无端给他骂一顿,觉得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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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06-12 10:33    IP属地:未知

    编姐说:“你应当为姚晶高兴,有这么多人维护她。”
    给她这么一说,我的气消了一半。
    真的,姚氏两姐妹就不见得有这种苦心。
    过了好久也不见朱先生出来。
    编姐身边刚巧堆着一只大型纸盒子,里面都是艺林公司的旧画报,非常有历史价值,
她翻得爱不释手。
    朱老终于亮相,他摊摊手宣布结果。“马先生说无论如何不见记者,如果你们在报
上乱写,他告报馆,而且断不止律师信、道歉启事那么简单,他会把你揪到法庭去,时
间金钱在所不计。”
    我与编姐面面相觑,没想到碰到定头货。
    “到此为止吧,小姐。”朱老先生心肠又软下来,看样子他无法对女性板面孔,真
是个好人。
    “姚晶为什么不把钱给女儿?”我死心不息。
    “她不需要。”
    “为什么不需要?”
    老人家被我缠得慌,叫出来:“她的养父母及亲生父亲环境都很好!”
    没有人要挑晶的钱。
    也没有人要她的爱。
    “只准再问一个问题,”老先生气呼呼地说。
    我刚要再发问,被编姐一手按住,“朱伯伯,这些画报你还要不要?”
    “全要丢掉。”
    “送我好不好?”
    “你尽管拿走。”他松一口气。
    “来,帮我扛箱子。”编姐向我使一个眼色。
    我同朱先生说:“几时我到美国来看你。”
    他立刻写地址给我,“你要是问我个人的私事,无论多隐蔽都可和盘托出。”
    “谢谢你。”我很感动。
    其实写他的故事又何尝不是一本好小说。为什么以前没有想过?
    那日我们没有收获,除非你喜欢看电影画报,像编姐。
    编姐整夜喝红酒,听比莉荷莉地唱怨曲,以及翻阅这些画报。
    她问我:“这些大红大紫的明星都怎么样了?”
    我说:“没有怎么样,就像其他人一样,死不了的,全部活下来了。”
    “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编姐问。
    “外国电视台有一个节目,叫做‘某某怎么样了?’专门访问过气名人,怎么,你
也有打算开这么一个专栏?”
    “有意思极了。”
    “是。我也觉得很好,每一个从灿烂归于沉寂的名字此刻怎么样,真引人入胜。”
    “不过写这种专栏要写得好,否则就没有读者。”编姐说道。
    “无论写什么样的专栏都要写得好,”我说,“勿要把读者当阿木林。”
    她继续读画报。
    “我们怎么找姚晶的女儿?”
    “找人盯住马东生,他总会去探望亲生骨肉。”
    “帐单会是天文数字,一个月下来,你我都吃不消。”
    “可不可以亲自出马?”
    “你可以由早上七时开始坐在他家门口直到深夜两时?”
    “那怎么办?”
    “让事情冷一冷,反正这个秘密已经维持了十多年,不妨再久一点。”
    “孩子长得好不好?”这是我所关心的。
    “希望长得不像她父亲。”编姐笑。
    有些很丑的男人娶美妇为妻,但人算不如天算,遗传因子偏偏作对,生下来的儿女
都似父亲,这种例子实在见多了。
    有人比我们更焦急,那是石奇。
    他来找我,问我有那小女孩的消息没有。
    我们摇摇头,摊摊手,令他失望得不得了。
    与我们混熟了,我们也不再把他当英俊小生,随便他在我们公寓干什么,他很喜欢
这样,认为非常自由。
    有时候我们还叫他做咖啡,到著名的地方去买蛋糕,他都做得很高兴。
    而我与编姐两个人,坐在家中,就是写写写,每人负责一章,把我们的见闻写下来。
    石奇有时候说:“你们真了不起,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写?”
    这是职业撰稿人最常听到的一句评语。
    于是我说:“你更了不起呀,生张熟李,只要导演一声令下,马上拥抱接吻,七情
六欲通统表达出来。”
    石奇立刻愕然,默不作声。
    各人有各人的天赋。走江湖跑码头,没有三两下手势,那怎么行。
    连一个小小打字员,一坐在岗位上,也能发光发热,无他,逼上梁山。所以,何必
挪榆别人有超人本领,根本人人都有他之一套。
    我们写完最后一章,把图片都整理好,无所事事,在家中发呆。
    数一数日子,姚晶去世至今,已经有三个月。
    那日早上我们两人与石奇找地方去吃豆浆油条,一出门,灯光闪,立刻被人拍下照
片。石奇手快,立刻扭住那个记者,那是一个女孩子,直头发,小个子,穿着中山装,
背一只大布袋,没经化妆的面色不大好。
    “把底片拆出来!”石奇手法非常熟练,像经过多次实习。
    只见他把那女孩的手臂一扭,那只相机就摔下来,他用另一只手接住,一推一拉,
底片便如一条黑色的蛇般,掉在地上。
    那女孩子雪雪呼痛,大声叫:“我把这些也写出来,你与两个女人同居了!”
    我与编姐目瞪口呆。
    没想到我们正打算去盯别人,人家倒来盯我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石奇毕竟是石奇,只见他使完硬的,便使软的,他把那女孩子拥在怀中,“看看看,
我们仍是老友。来,我请你喝咖啡,刚才是我两个阿姨,她们可不爱出风头,有什么话,
我同你说。”
    他也不由分说,拉开车门,便把女记者塞进车子,一溜烟地把她哄撮着去了。
    我与编姐相视而笑。
    这小子真有一手,待他到三十岁,那简直成为人精,还有什么不懂,还有什么做不
出?
    上天是公平的,似杨寿林,老子供他读到博士,他除出他那一科,就什么都不懂,
人情世故,生活的细节,统统不晓得,就他那种性格,如果要在社会上独立奋斗,那真
是要他的命。
    石奇这人深诸“适者生存”这四个字,多年来的进化使他无往而不利。
    编姐说:“这孩子前途未可限量。”
    我说:“难怪他不肯同王玉泡在一起。”
    编姐诧异,“是为他自己么?”
    “你以为是为姚晶?”我反问。
    “我情愿认为他是为着姚晶。”
    “你太浪漫了。”我说。
    “来,吃豆浆去。”
    在小上海铺子里吃豆腐浆与菜饭,别有风味。
    编姐同我说,这爿店的老板,不知见过多少大明星,训练班的学生没有能力到大酒
店吃早餐,又不能空着肚子到片场,多数花十来元在这里解决。
    十余年前吃这行饭的年轻人,多数来自北方,吃起家乡小点,特别香甜。
    编姐说:像某某跟某某,简直是看着他们起来的。清晨,睡眼矇眬,拖着小女朋友
到这里来吃东西。
    后来……后来人红了,钱赚多了,身边女友也换了,见到记者,仍然很客气,不过
希望大家不要谈他微时之事,忽然之间,一点味道也没有了。
    编姐说:“现在这班当红的角色我也不大认得,广东人占大多数,也不来这种地
方。”
    我问:“姚晶有没有来过?”大概声线略为高一点,店里顾客又不是太多,那些老
伙计便说:“怎么没有来过,姚晶是不是?最近过身的那一位是不是?”我与编姐没想
到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编姐问:“同谁来?”
    “十多年前的事了,同她母亲来,那时她刚进电影公司拍戏,她妈还送票子给我们
看戏。喏,就住在对门,借人家一个房间。”我点点头。
    “后来就红了,仍然很客气,不过渐渐就不来了,后来搬了家,仍叫女佣人来买豆
浆,用司机开的车子来买,问她要,照样送票子照片,很有人情味。”
    我们聆听着。
    “真可惜,正当红,忽然过了身。”
    我正把油条浸在豆浆中。
    这时有一位女客说:“来一客锅贴。”
    老伙计立刻说:“这位太太,同姚晶最熟。”
    我们立刻把头转过去,一眼就把她认出来。
    她们做戏的人始终是两样的,即使老了憔悴了走着下坡,衣着也不再光鲜,名字不
再闪烁在霓虹灯管上,但仍然是两样的。
    皮肤还那么白腻,眼神仍旧不安分,嘴角依旧似笑非笑,有特别的风情。
    编姐立刻称呼她:“刘小姐。”
    单身的女人都是小姐,错不了。刘霞比姚晶还早出道,今年怕四十好几了,如今演
众人母亲居多,不介意角色,生活得并不坏,对观众来说,绝对是熟面孔。
    她对我们笑笑,点着一支烟,吸起来。
    她穿着很普通的洋装,肩上搭件外套,天气并不冷,不过她们惯于有件衣裳搭在某
处,增加流动美,空的衣袖一晃一晃,代表过去之甜酸苦辣——她们不是没内容的。
    刘霞看着店外的微雨。
    清晨,小店为着省电费,没有开空气调节,玻璃店门是开着的,倍添小镇情调。
    刘霞忽然说:“真正的美人,当然是姚晶。”
    “对。”编姐说,“看来看去,还是数她最好看。”
    “那旁的人简直无法比,”刘霞说,“心地又好,肯接济人,有求必应。”
    “刘小姐同她是好朋友?”我问。
    “她婚后咱们也不大来往,张家管头又管脚,不喜欢她有我们这样的朋友。”刘霞
喷出一口烟。
    我们俩索性坐到她桌子上去。
    “两位是记者吧,”刘霞笑问,“面孔很熟,见过多次,没有正式介绍过。”
    我们连忙把卡片送上。我向编姐使一个眼色,暗示她开门见山。
    “刘小姐,你有没见过姚晶身边,有一个小女孩?”编姐问得很技巧。
    刘霞答得也很好:“那小孩,并不姓姚。”
    “是不是她也不姓马?”编姐问。
    “并不姓马。”刘霞说,“马氏前妻已生有几个女孩子,并不稀罕她姓不姓马。”
    这一问一答都妙得叫局外人如堕五里云雾,不过我是听得明白的。
    “但到底是亲骨肉。”我不服。
    “瞿家太太是马氏的亲妹子,对孩子很好。”
    “什么家?”
    “瞿家。”
    “刘小姐怎么知道?”我把身子向前倾一下。
    得来全不费功夫。
    “早一辈的人全知道,”刘霞又缓一口气,“不过我们那一代嘴巴略紧点,不是德行特别好,而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谁没有一两段故事?谁又比谁更臭?既然姚晶要把这件事当作她的秘密,咱们就陪她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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