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四岁时，爸爸妈妈离婚了，我跟了爸爸。我之所以跟了爸爸，除了爸爸跟我说，他会带我离开乡下去城里，城里有穿上就人见人爱的衣服有旋转的木马有会飞的机器有嗅下就满口生甜的奶糖外，我心里还有个谁都没告诉过的秘密——想摸摸狐狸精可爱的小尾巴。爸爸牵着我走在离开乡下的坑坑洼洼的黄泥路时，妈妈站在村口抹着眼泪。
　　　　
　　　　在爸妈吵着离婚的那些碟飞碗碎的日子里，我问抽泣得一颤一颤的妈妈，爸爸为什么要跟你离婚？她说，爸爸被城里的女狐狸精给缠住了。我问，那女狐狸精是不是和《封神榜》里的妲姬样？妈妈只顾着抽泣没回答我。妈妈没给我答案丝毫没让我感到沮丧，反而给我的想象插上了翅膀。迷上爸爸的狐狸精是不是和迷上商纣王的狐狸精一样漂亮或者说是不是根本就一个人？是不是也会喝多了酒屁股后就会长出毛绒绒的小尾巴？那小尾巴真是可爱极了，我真想用我柔嫩的小手轻轻抚摸它或是用那柔顺的小尾巴轻轻滑过我的脸颊。后来和那个妈妈称之为狐狸精而爸爸却叫我喊她喊阿姨的女人相处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企盼着她能喝醉酒然后屁股上长出可爱的小尾巴，然而后来她一次次烂醉如泥，尾巴却始终没长不来，我绝望了，是妈妈骗了我，她不是狐狸精，至少不是我想象中喝多了酒就会就长出可爱小尾巴的狐狸精。
　　　　
　　　　她第一次喝醉酒，我们已相处多少日子我不记得了，但我可以肯定过了个春节。她第一次喝醉是在个晚上，那时我已经躺在床上了，我闻到了很浓的酒气，她喊了声我的名字，我一想到她喝酒了会长出尾巴来，我“腾”一下就跳下床，压不住自己的兴奋。她手扶着门框，沿着墙壁摇摇晃晃地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房间里倒在了床上。她嘴里喃喃说：“该死的狐狸精把男人的心给勾走了！”我心抖了下，心想怎么又出了狐狸精？我没理会阿姨说的那狐狸精，我只是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跟前，尽管她身上散发的浓重的酒气和摇晃的步伐足够表明她是喝酒了但我还是不够定心，我问：“阿姨！你是不是喝酒了？”“狗操的！不是酒难道是马尿啊？死一边去！老娘要睡觉！”她骂我的话让我心里很难受，本想转身回房睡觉去，但一想到狐狸要露尾巴了，心里的委屈感一下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让我浑身颤抖的兴奋感。阿姨是侧着身睡的，我起初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她的屁股，等待着毛绒绒的可爱的小尾巴从那长出来。我眼睛死死盯着，怕一走神就错过了尾巴长出来的过程。我腿都站弯了，眼睛酸酸的，我决定搬个小凳坐在床框边面对着阿姨有可能长出尾巴的屁股，我做这决定是冒着错过看到尾巴长出过程的危险的。我坐在小凳上，眼睛直直地看着阿姨屁股后的尾骨。她屁股除了偶尔随着她身子扭动而扭动下外，一点动静都没。尾巴怎么就还没长出来呢？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摸阿姨屁股后的尾骨，我再摸了摸自己的尾骨，阿姨的屁股除了比我屁股更结实更弹性更丰满外和我没什么不一样，根本没长尾巴的迹象。我倦倦的，不知道怎么就趴在床框上睡着了。早上醒来是，我发觉我躺在了阿姨的怀里头，阿姨的泪水滴落在我脸上，冰冷的。她说：“多乖的，多听话的，多会疼人的孩子啊！怎么就有那样的爸爸！哎！是被狐狸精迷住了。都怪那该死的狐狸精！”“狐狸精？哪里啊？阿姨！”听到狐狸精我一下子就兴奋了。“睡吧！我给你做早饭去！”她把我放在床上，帮我盖好被子就进了厨房。我没了睡意，在想昨晚为什么就没能看到阿姨屁股后长出尾巴呢？是不是在我搬小凳时那尾巴长出了又褪掉了如闪电划过天空般迅速？是不是我不该用手触摸阿姨的尾骨，那尾巴就如乌龟的头轻轻一碰就缩了回去再也不伸出来了？我埋怨自己那么好的机会都被不小心给错过了。心里希望着那狐狸精变的阿姨能再次喝醉酒。然而此后不知道阿姨烂醉了多少次，直到她的头若芋头样漂浮在离家不远的终日漂浮着死婴死猪仔的河流里，我都未能看到她屁股后长出可爱的小尾巴。听大人说，她是喝醉了酒跌到河里淹死的。那时我很疑惑，狐狸精不是会飞吗？会变吗？喝醉了酒会长尾巴吗？怎么尾巴没长成却把头若芋头样漂浮在河流里？

　　　　二．
　　　　
　　　　妈妈想留着我在她身边，她成千上万次边抽泣边对抱在她怀里的我说，爸爸会给我娶回个狐狸精妈妈，那狐狸精会饿我，会无缘无故掐我，会让我睡地板。每次她讲述时，我都不说话，心里想着狐狸精妈妈的可爱小尾巴。
　　　　
　　　　爸爸领着我走了很长很长的黄泥路，坐了很长很长的汽车，又走了一段柏油路，跨过横卧在河流上方的斑驳不堪的混凝土桥，穿过几条逼仄的小巷，只见一个女人背靠着门亭朝通往我这边的小巷张望着，她见我们了，她笑了起来，喊了爸爸的名字，径直跑向我们。她一靠近我们，她就蹲了下来，把我抱了起来，在我额头上亲了亲。她说：“这孩子真可爱！”爸爸对我说：“喊阿姨！”我没说话只是低着头，被她突如其来的抱起和亲吻弄得不知所措。她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淡淡的香皂味，她对我的亲热我没感到厌恶反而觉得很亲切。她比妈妈要胖点，一点都不象《封神榜》里的狐狸精妲姬，而是和隔鄙家时常给我糖果吃的婶子样满脸的和气。
　　　　“阿姨！你是不是狐狸精啊？”我小声问着，因为她的形象让我感觉不到狐狸精的气息，我怕我满怀的希望会就此落空。
　　　　爸爸眼睛瞪着我，凶巴巴地对我说：“你胡说什么啊？闭上你个乌鸦嘴！”
　　　　“妈妈是这样告诉我的。说阿姨是狐狸精来着！”我低着头轻轻争辩说。
　　　　“你他娘的！不说话会把你当哑巴啊？你皮是不是痒？”爸爸的眼珠比刚更凸出来，手扬到了我脸上方，然而在它未下落到我脸上时阿姨用手挡住了。说：“你是怎么当爸的？就不能和气点？看你把孩子吓得！”我泪汪汪的，低着头。
　　　　她蹲了下来，用手把我眼角的泪擦了，说：“都是你爸不好！”
　　　　她接着问：“你怕狐狸吗？”
　　　　“不怕！我很喜欢它的小尾巴！”我说。
　　　　“阿姨是狐狸精，变个尾巴给你看！好不？你要不哭！”她笑着问我。“变的时候不准偷看哦！不然就不灵了，闭上眼睛。”我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我心“扑扑”跳得很快，一条毛绒绒的尾巴出现在我眼前，那尾巴上的毛滑溜溜的跟涂了菜油似的，触之柔顺异常，那尾巴滑过我的手，滑过我的脸颊，弄得我身子痒痒的。我正沉醉在我想象里时，阿姨说：“好了！可以睁开眼睛了！”阿姨屁股后面垂着一条红色的裤腰带，她扭动着屁股，同时用手晃动着那红裤腰带，说：“你看啊！我的尾巴在摇呢！”我有些失望，心想怎么不长个真的出来。不过一细想也许是因为是在白天或者是因为她没喝醉酒所以才没长出真的，既然她都承认自己是狐狸精了那我看到长尾巴只是个迟早的问题。看到阿姨充满感染力的笑和费力的摇动假尾巴，我笑了。她说：“过来！牵着我的尾巴回家！”我牵着阿姨那红色尾巴，蹦蹦跳跳地去了新家。
　　　　
　　　　狐狸精妈妈就这样如迎接亲人样迎接了我。
　　　　她和妈妈描述的恶毒得如巫婆的狐狸精妈妈一点都不相似，后来我们相处的日子我越来越明白这个。她对我的细心呵护让我忘了乡下亲妈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她就是我亲妈妈，一个有可能长出可爱的小尾巴狐狸精妈妈，而亲妈妈长尾巴是绝对不可能的。

　　　　三．
　　　　
　　　　爸爸是在城里的政府部门上班，白天的时候没多少时间陪我一起玩。而阿姨是不用上班的，所以白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和她在一起。听她用水滴滴到石板般的声音给我讲好听的故事；看她坐在阳光底下熟练地编制着毛衣，她脸洒满阳光，乌黑的头发长满星星；望着她蹲在河边的青石板上弯着腰把衣服放在水里一次次激起纹波，墨绿色扁扁的水草在清澈的水里舞蹈，水珠跳到她红润的手上。······
　　　　那时我想：狐狸精也有好的，不是都如《封神榜》里要吃人心肝妲姬。长大了，我也希望遇上这样个狐狸精，晚上可以抚摸她可爱顺滑的小尾巴，白天她如菩萨般的好心肠把人照顾得好好的。
　　　　
　　　　爸爸按时上下班，日子平静地过着。阿姨每日脸色红润，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尽管我想看阿姨长狐狸尾巴的愿望迟迟未实现，心里有点遗憾，但我还是很快乐。
　　　　
　　　　后来爸爸开始偶尔不回家，越往后他回家的次数越少。阿姨红润的脸开始失去光泽，她时常坐在床框上发呆，这景象让我想起了乡下妈妈。直到后来她经常烂醉如泥。她烂醉如泥的日子也是我烦躁不安的日子，我既巴望着她喝醉因为我想看她长出尾巴，又担心她喝醉时在外面就露出尾巴被人欺负。经过内心的挣扎，我还是决定劝说下阿姨。我跟她说：“阿姨不要喝酒了。你喝醉了，万一在外面时你狐狸尾巴就长出来了别人会欺负你的！”她先愣了下，然后苦笑了下，带着无奈伤感的语气说：“没事。就让别人拿木棍打死吧！死了还可以见到我家以前的那死鬼呢。”她长长叹了口气，接着说：“报应啊！真对不起你妈妈！”那个晚上她和我讲起了她家死鬼的故事，我听得似懂非懂。
　　　　“三年前的农历六月初六，太阳还没露出来，汗就跟泉水样不停地往外冒。我家死鬼一早就起来了，吃完早饭他就要和往常一样去石矿搬石头。我对他说，今天就不要去了，天这么热。我劝了好几次，他却执意要去，说什么多赚一天的钱房子就能早一天盖起来。他不知道啊。他是执意赶着去死啊！他出去不到半个小时后，那时我正在家喂猪，听到外面有人喊，说是我家死鬼被石头压着了。我隔着屋子的墙壁还笑嘻嘻地回应着说，大清早的不要说没彩头的话。我从屋里出来了，看到那个报信的衣服跟放在水里浸过样悲伤严肃地看着我时，我慌了。问，哪里呢？有救没？我慌里慌张地歪歪斜斜地往石矿的路上跑，我远远看到在刚进石头山的路边上围满了一圈人，我知道那肯定就是我家死鬼出事的地方。我跑到时，他们自动让出一条路，我问，我家死鬼呢。因为我只看到一块跟小山似的石头躺在那里而没见我家死鬼。他们指指那小山似的石头，示意我家死鬼就压在里面。我抱着石头哭。一些好心的强壮男人拿着钢棍，锤子，绳子试图把那小山似的石头给移开，可那石头纹丝不动跟长在地上似的。太阳火一样烤着石子铺成的大地，那石头跟烙铁样，烫人啊。人们陆续走了，只剩下几个汗流浃背的热心男人，他们实在没法，就对我说，大嫂真对不起，我们吃完中午饭再来吧，多叫点人也许可以把石头移开。你也回去吃饭吧。他们的话让我意识到已经中午了，那时我已经冷静了好多，说，兄弟们去嫂子家吃饭吧。他们说了声不用了也就走了。我到家里烧了一锅茶水用桶装着，然后去村里叫人帮忙。整整一下午十几个男人都没法把那石头给移开分毫。他们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石头用炸药给炸开，我犹豫了好久，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就答应了。那石头是在晚上十点来钟给炸开了，我连死鬼的完整尸体都没看到，他被炸得东一块西一块。连抱着他哭的机会都没。事后一些日子想啊，那么大块石头怎么就生生掉了下来还砸到了我家死鬼？那石头怎么跟生了根似的移不开？我是上辈子做了孽啊，今生要遭报应。我上辈子就是吃了别人心肝的狐狸精。”
　　　　她声泪皆下，声线哀伤，比往日讲得更动情。她以前讲故事时也喜欢用第一人称，只不过都是笑如桃花的，那时我以为这只是个悲伤的故事。
　　　　我还问她：“死鬼是什么意思？”
　　　　她自言自语地说：“哎！看我给你讲了什么啊！睡觉去吧！”
　　　　
　　　　当我懂事了时，想起她生前给讲的这个故事时，我才知道她讲的是她的过往。
　　　　
　　　　很多年过去了，清澈的河流不再清澈，也不再漂浮着死婴死猪仔，然而狐狸精妈妈的头依旧若芋头样漂浮在我脑海里。也许正是当她的头若芋头样漂浮在河流里时，她才蜕变成真正的会飞会变会长翅膀的狐狸精，也许只有当她成为真正的狐狸精时她才能找到她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