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 2017-09-13 00:15 IP属地：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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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
初秋的傍晚，天气已经渐凉，她走在归家的路途上，身前是她这些年来作伴的一只白色宠物哈巴狗。
哈巴狗的年纪应该不再年轻，因为它通身的白毛周边有些泛黄的痕迹，而缓重的步态却正又贴合它的主人的前行的速度。
灰白头发的老妇人一边前行，一边喃喃地对她的狗儿道：“阿宝，不要过去闻人家，快点过来！”
然而那狗似乎是装作没有听见，径直跑向路边推车里小孩的脚边嗅了起来，引得孩子咯咯地笑；孩子的母亲蹲了下去，欢喜地召唤着阿宝过去摸摸它的脑袋；孩子的父亲却是一脸严肃，双手紧紧地握着推车的把手，仿佛随时要将推车后撤保护他的孩子不受伤害。
不一会儿，老妇人加快步伐就赶上来了，她稍微有点气喘，却低着头很严肃地对那狗说：“阿宝，我跟你说话，你不听是吗？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去闻陌生人，万一被人家打了，谁来保护你呢？我这把老骨头……”还没等她说完，阿宝似乎真的听懂了，回头跑回了她的身边。
老妇人还是只顾低着头跟它说话：“我知道你乖，我也知道你跟我一样可怜，无依无靠；以后要听话，吃了亏，没人帮你！”
这回那只老态的哈巴狗没再远离那老妇人半步，紧紧地贴在她身边走着。孩子的父亲有点不可思议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看着远去的老妇人和她的狗，又转头去看自己的妻子；她的妻子微笑着看着他们的背影，跟他说：“我相信，它听懂了，它是懂的！”；而那孩子眼看狗狗跑开了，激动地手舞足蹈，嘴里哇哇地叫着，分明还不会说话。
老妇人缓缓地前行着，前方就是十字路口，“再过两条马路就到家了，阿宝。注意啊，前面就是红绿灯了！”
“阿宝，你抬头看看，现在前面是红灯，红灯要干吗啊？”她停下脚步，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但又的确若有所指，因为她的阿宝“听”了她的话，真的就站住了，而且蹲了下来，守卫在她的脚边。
“对啊，红灯要停，看见绿灯我们再走……”她身旁的人若非看见那条白色的哈巴狗，则一定认为她精神恍惚进而起了有病的嫌疑。
“好了，绿灯了，我们走吧，阿宝。”老妇人的脚刚迈出去，那哈巴狗就已经站起来跟上去了，或许它真的有了生理的突破，懂得辨别红色绿色。
人行道上这会儿有了一些晚餐后出来散步的人群，老人和孩子组成的亲子团乃是主要的风景：爷爷抱着孙子，奶奶在后面拿着小水壶跟着；外公脖子上骑着孙女儿逗乐，外婆在旁边“护驾”着；老妇人又开口说道：“阿宝，你可是幸运的，如果我身边也有这样的小讨债，可就没时间照顾你啦，你说你是不是应该很感激我呢？你怎么报答我呢？”阿宝仿佛又一次听懂了她的话，对着她“汪”地叫了一声。
老妇人望着它，眼光格外地闪烁，笑着说：“你又何尝不是我的小讨债呢？”但旋即又失去了神采，喃喃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呢？”
养狗之人，倘或他穷，则是因为善；倘或他富裕且闲暇，则也借一些仁慈纯良之光，却并不在乎狗的感受和处境。
前面小区门口有的犬主放任自家的狗随地大便而不清理，老妇人一脸的厌恶，说：“阿宝，我们不能像他们一样，我们要有公德，我会帮你收拾残局的。”
最后一个路口，最后一个红灯，老妇人笃定地站住了脚步，望着面前穿梭的车流，静静地等待红灯过去。她想着回家之后给阿宝洗个澡，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有给他打理了。她低下头想去看看阿宝还是不是依旧那样的雪白，但是突然，她惊恐地发现阿宝不在她身边。
等她回过神来，只听到一阵急促的汽车急刹声，然后砰地一声，车子停下来了，车主下车赶去车头……
老妇人的腿有些瘫软了，她急切地四处张望，希望她的阿宝能从角落地跑出来跳进她的怀里，“阿宝……阿宝……”
她艰难地挪动双腿，绝望地向着车头迈去，那十几米的距离，仿佛有几千几万米的长度，如八年十年经历的时空。
阿宝倒在车头，原本雪白的毛沾染了鲜红的血色，它急促地呼吸着，耷拉着脑袋，眼睛却又直直地看着它的主人。
老妇人轻轻地托起它绵软的身体，鲜血殷殷地渗到她粗糙颤抖的双手上；周边的人群马上围城了一个C字型，看他们的嘴像鱼似得张合；还有几只白胖的手指指点点，但是却听不见什么声音，似乎有好长时间，整个世界都寂静了；又过一会儿，老妇人的耳边充斥各种声音，喇叭声、议论声、司机大声打电话的声音犹如洪水般一股脑儿想她冲刺过来——她终于呜咽起来。
阿宝的呼吸从急促到平缓，最后没有了动静，她的声音也从呜咽变成了号啕。
阿宝明明是被车撞死的，可是在她的号啕声里却听不见半点埋怨和复仇的意思，单单只是一种伤心，一种自责内疚和无助。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在人群中感叹道：“不栓绳子，撞死也是白撞，我看活该！”
几个站在一起议论的老太却说：“人都养不过来，还养狗，现在的人啊，吃了太空闲！”
银行里的保安这回儿也跑了出来，远远地站在银行门口，点了一支烟，悠悠地跟旁边的路人说：“换做我，没有五千块，司机别想走！”
这时，一个头发银白的老太颤颤地走到那老妇人身边，缓缓地蹲下身子，把手里的一块灰色棉布递给了她，让她把阿宝放到棉布上；然后老太帮她把阿宝的尸体包裹了起来，递到她手里。老妇人接过这个沉甸甸的包裹，哭泣的声音更凄惨了一些。
不一会儿，警车开过来了，可能是司机已经报警了，警察跟司机简单地了解了情况，然后走向老妇人，低下头爽直地问：“五百，可以吧，大家协商解决，不够的话你说，到底要多少？”
老妇人停止了哀嚎，她抱起那个包裹，径直地向前走去，她似乎没有听清警察的提问，又或者是不愿意追究司机的责任，只是单单地抱着那个包裹向前走去。
她的眼中蓄着泪水，前面这条每天都走过的路突然变得宽阔起来，空空荡荡，没有行人也没有车流，只是一个孤单的影子在上面摇曳着。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阿宝，阿宝静静地在她怀里依偎着，犹如当时刚刚被她抱来时的场景；时间又仿佛回到了好几年前，而这一切又仿佛没有发生，阿宝或许还会睁开眼睛看着她，观察她，揣摩她的心思，然后前爪合十给她作个揖；她的儿子也还在她的身边没有远走异乡谋求前途。
然而这一切的确都已经发生了。
老妇人的背影渐渐地远去。
C字型的人群却久久不愿意散去，中年男子得意地跟众人保证这次一定是让那个老妇人长了记性，以后遛狗一定会栓绳；议论的老太们意犹未尽，竭力地打听那个老妇人的住处所在，可能也是独居好久了，否则何以每次都是见她独来独往，没人陪护？
最感到失望的可能就是那个银行的保安了：这是怎样的一个愚蠢胆怯的老太婆啊，竟然便宜了那个司机，一分钱也没要求赔偿！
一直到了入夜，这个事件才渐渐平息，人们又多了大门内新鲜的谈资；而清风徐吹的门外，几只野狗躲在暗地里呜呜地叫着。
2017年9月13日 何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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